黑瞳初现
陆九溟砸在湿冷的地面上时,后脊骨像是被钝刀劈了道裂缝。
他撑着地面抬头,耳中还嗡嗡响着坠落时的风声,却先闻到了血腥味——沈青竹的裙摆正滴着血,在青石板上洇开暗红的花。
\"竹姨!\"白小芩跪坐在沈青竹身侧,指尖发颤地去碰她后腰的伤口。
沈青竹咬着牙摇头,左手却已摸向腰间的葫芦,里面装着她调配的金创散。
可她刚要拔塞子,指尖突然顿住——那只沾着血的手,正映在脚边一片铜镜碎片里,镜中她的倒影额角有团黑雾,像条活物似的蠕动。
\"照魂香。\"沈青竹突然低喝。
白小芩立刻从她怀中摸出一支细香,火折子擦燃的瞬间,幽蓝火苗在沈青竹掌心腾起。
香头刚触到火星,整支香\"轰\"地炸开幽绿火光,阴寒的洞窟里顿时浮起一层暖黄雾气。
沈青竹借着这光看向陆九溟,瞳孔猛地收缩——他正仰面躺着,胸口起伏极慢,仿佛随时会断气,而那只左眼,竟完全褪成了漆黑,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像被人挖去了眼珠,填上了团化不开的墨。
\"九溟!\"白小芩扑过去,膝盖压在陆九溟身侧的碎镜上,也不觉得疼。
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却先触到了他颈间的阴籍残卷——那卷原本温凉的古纸此刻烫得惊人,隔着布料都能灼得皮肤发红,甚至在陆九溟胸口投下跳动的金斑,像有活物在纸里撞来撞去。
\"他体内的气...乱了。\"沈青竹扶着石壁勉强站起,金创散撒在伤口上的刺痛让她嗓音发紧,\"阴籍在和什么东西共鸣,再这么下去,他的魂要被扯散。\"
白小芩咬了咬牙,突然咬破自己的食指。
血珠刚冒头,她便用带血的指尖在陆九溟额间画符——这是傩戏一门的镇魂符,以活人气血为引,能镇住暴走的阴物。
可她才画到第三笔,那道猩红符纹突然\"嗤\"地窜起黑烟,竟在陆九溟额上烧出个焦痕,连带着他的睫毛都被燎得蜷曲。
\"没用...\"白小芩退后半步,手背蹭过嘴角,尝到血锈味。
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太急,咬破的是指尖最嫩的地方,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陆九溟衣襟上染出朵小红花。
\"试试这个。\"
墨十三的声音像两片纸页相擦。
他不知何时蹲在了陆九溟另一侧,纸做的手指间捏着张巴掌大的黄纸——纸面上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人型,眉眼处点着两滴黑墨,是扎彩匠的\"替身纸灵\"。
他将纸灵按在陆九溟心口,低低念了句谁都听不懂的咒,那纸竟慢慢渗进皮肤里,在陆九溟胸口形成层半透明的薄膜,像是用月光织的布。
\"魂衣。\"墨十三说,纸做的喉结动了动,\"能挡外邪三刻。\"他的纸袖扫过陆九溟左眼,那里的黑似乎淡了些,却仍像口深不见底的井。
陆九溟就是在这时醒的。
他的右眼\"刷\"地睁开,还是熟悉的琥珀色,可左眼依然漆黑如墨。
白小芩被这双不对称的眼睛吓了一跳,向后仰去,后腰撞在块碎镜上,镜中映出她发白的脸。
\"我听见了...\"陆九溟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刮过砂纸,他抬起手,指尖虚虚碰向头顶悬浮的铜镜碎片。
最近的那片镜面上,原本映着义庄停尸床的画面突然扭曲,竟显出座朱红宫殿——飞檐上挂着青铜灯树,台阶下伏着石麒麟,门匾上三个金漆大字\"幽冥宫\",正是他在幻境里见过的那座。
\"他们在喊我。\"陆九溟的手指贴上镜面,镜中宫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有缕黑雾飘出来,缠上他的手腕。
白小芩想抓住他的手,却被那黑雾烫得缩回,指尖立刻起了串水疱。
洞窟深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咚——咚——\"
像是有人穿着铁靴,踩着积水的青石板。
沈青竹握紧了袖中的银针,白小芩把陆九溟往身后拉了拉,墨十三的纸衣\"沙沙\"作响——他全身的纸纹都竖了起来,像只炸毛的猫。
陆九溟却笑了。
他的右眼还带着点迷茫,左眼的黑却翻涌得更厉害了,嘴角扯出个不自然的弧度:\"来了...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他说着迈出一步,脚边的阴影突然活了,像条黑蛇似的往前爬,碰到沈青竹的药囊时,囊上的符咒\"刺啦\"一声烧了个洞。
白小芩的心跳得快要撞破肋骨。
她想起在苗疆时,老祭司说过\"阴天子\"命格觉醒时,活人魂会被阴气侵蚀,连神智都会被鬼蜮吞掉。
此刻看着陆九溟漆黑的左眼,她突然怕得厉害——怕他认不出自己,怕他变成那些镜中碎片里的诡异倒影,更怕...更怕自己根本拦不住。
脚步声更近了。
黑暗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像是件宽大的袍子扫过石壁。
白小芩盯着洞窟深处的阴影,那里慢慢显出道轮廓——很高,很瘦,裹在件看不出颜色的黑袍里,连脸都藏在兜帽下,只露出片苍白的下巴。
陆九溟的左眼突然亮了一下,像有星光坠入墨海。
他甩开白小芩的手,朝着那道影子走去,每走一步,脚下的阴影就蔓延一分,很快将众人的脚腕都缠住了。
\"九溟!\"白小芩喊他,声音带着哭腔。
陆九溟顿住,侧过脸。
他的右眼还映着她的模样,左眼却只剩无尽的黑。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洞窟里突然刮起阵阴风,把他的话全卷走了。
黑袍身影停在五步外。
白小芩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沈青竹压抑的喘息,还有墨十三纸衣摩擦的沙沙声。
她盯着那道影子的兜帽,看见有暗红的液体正顺着帽沿往下滴,在地面积成个小血洼。
\"他...\"沈青竹的声音发颤,\"他的脚...没沾地。\"
陆九溟却笑了,笑得很轻,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他抬起手,朝着那道影子伸出指尖,阴影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在他肩头聚成道狰狞的鬼面。
洞窟里的铜镜碎片突然全亮了。
每片镜子都映出陆九溟的脸,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闪着奇异的光。
白小芩望着这些倒影,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蹲在义庄停尸床前,用听骨术听出死者喉间的虫鸣——那时的他,眼睛里全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可现在...
脚步声停了。
黑袍身影抬起手,指尖即将碰到陆九溟的指尖。
白小芩突然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撞开陆九溟。
她的额头撞上他胸口的魂衣,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你不是他!
你到底是谁?\"
陆九溟的右眼闪过丝迷茫,左眼里的黑却翻涌得更凶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白小芩手背上。
那只手很凉,凉得像停尸房的石板,可指腹的薄茧还在——那是他常年翻验尸体留下的。
\"小芩...\"他轻声说,右眼慢慢红了,\"我在。\"
洞窟深处的黑袍身影突然动了。
它抬起手,兜帽下的阴影里,露出双泛着幽蓝的眼睛。
白小芩回头,正看见那双眼。
她突然想起陆九溟说过的话——锁不是束缚。
可此刻她突然觉得,或许真正的锁,从来都不是困在外面的,而是...
\"小心!\"沈青竹的银针破空而来。
黑袍身影的动作顿了顿,向后退了半步。
陆九溟趁机拽住白小芩的手,阴影如活物般窜向那道影子,在地面织成张黑网。
洞窟里的铜镜碎片开始剧烈震动,有几片\"啪\"地碎裂,镜中映出的画面跟着扭曲——义庄的停尸床渗出黑血,苗疆的巫火变成幽蓝,扎彩铺的纸人睁开了眼睛。
陆九溟的左眼突然溢出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咬着牙,阴影网又收紧几分。
白小芩这才发现,他的指甲已经刺破了掌心,血滴在阴影网上,像撒了把火星。
\"走...\"陆九溟喘着气,\"带着竹姨和十三...先走。\"
\"不放!\"白小芩把他的手攥得更紧,\"要走一起走!\"
黑袍身影突然发出声尖叫,像是金属刮擦玻璃。
它的身体开始透明,像团要散的雾。
陆九溟的阴影网却突然断了,他踉跄着后退,撞在片铜镜上——那片最大的镜子里,他的左眼黑得彻底,连右眼都开始泛起墨色。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急。
白小芩顺着声音看过去,却发现黑暗里又多出几道影子——都是黑袍,都没沾地,都裹在阴影里。
陆九溟突然笑了,笑得很疲惫,却又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
他摸出怀里的阴籍残卷,金纹在纸页上流动,像是条活龙。
\"锁不是束缚。\"他轻声说,\"所以...该打开了。\"
阴籍残卷\"刷\"地展开,金光照亮了整个洞窟。
白小芩被晃得眯起眼,再睁眼时,陆九溟的左眼已黑得看不出边际,而他的影子里,竟站起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穿着玄色道袍,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沧桑。
那是...
\"阴籍的器灵?\"沈青竹的声音发颤。
玄袍人冲陆九溟点了点头,抬手按在他额间。
陆九溟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像是要和玄袍人融为一体。
白小芩想抓住他,却只碰到团雾气。
\"小芩,别怕。\"陆九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只是...要去该去的地方。\"
黑袍身影们突然加速冲来,可还没碰到陆九溟,就被阴籍的金光烧成了灰。
玄袍人看了眼那些影子,又看了看白小芩,说:\"他的命格该醒了,你们...撑过今晚。\"
话音未落,陆九溟的身影彻底消失,只剩阴籍残卷飘在半空,金纹流转如血。
白小芩跪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他方才留下的温度。
沈青竹走过来,搂住她的肩,金疮药的苦味混着血味,熏得人眼睛发酸。
墨十三默默站在她们身后,纸手捏得发皱——那是他唯一表达情绪的方式。
洞窟深处的脚步声还在响,这次更近了,近得能听见黑袍扫过地面的\"沙沙\"声。
白小芩抬起头,看见黑暗里走出道身影。
那人身穿黑袍,面容模糊,可她却突然想起陆九溟第一次给她看听骨术时,眼里闪着的光——纯粹的,鲜活的,属于活人的光。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站起身,从腰间抽出祖传的傩面刀。
刀身映出她发红的眼睛,还有她身后的沈青竹(正往银针上涂毒)、墨十三(纸衣里爬出上百个小纸人)。
\"来啊。\"白小芩说,声音清亮得像敲碎的冰,\"我们奉陪。\"
黑袍身影停在三步外。
它抬起手,兜帽下的阴影里,露出张和陆九溟一模一样的脸——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闪着诡异的光。
白小芩的手指在刀把上收紧。
她听见沈青竹在身后说:\"准备。\"
墨十三的纸人发出\"簌簌\"的响动。
而那道身影,终于开口了。
\"你们...准备好见真正的阴天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