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断崖
山雾裹着腐叶味漫过脚踝时,陆九溟才意识到归墟崖的雾与寻常不同。
这雾不是浮在半空,而是从地缝里渗出来的,沾在皮肤上像泡过陈年老酒的棉絮,黏糊糊带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纸灵地图在墨十三指尖翻卷成箭头,指向崖边那道被雾割断的黑影。
白小芩的傩面具突然发烫,她按住脸颊,裂纹里的荧光“刷”地窜起寸许高:“符纹在动。”
陆九溟抬眼。
崖壁上的刻痕本被雾遮得模糊,此刻竟像活过来的蚯蚓,顺着石缝蜿蜒游走。
他摸出鬼婆婆给的符纸,上面歪扭的字迹正与崖纹同步蠕动,“鬼律锁的不是鬼,是渡阴人”几个字几乎要从纸里蹦出来。
“小芩,试试感应。”他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动了动——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前世做田野调查遇到未知民俗时也这样。
白小芩深吸一口气,将面具扣在脸上。
青铜的凉意顺着鼻梁爬进眼眶,她眼前的世界突然翻转:崖纹不再是杂乱的刻痕,而是层层叠叠的咒文,最底层竟浮着些极淡的朱砂印记,像是被人用某种秘术覆盖过。
“画皮术!”她踉跄后退半步,面具滑落半寸,“有人篡改了这里的符文,把原本的……”她顿住,指尖抵住太阳穴,“原本的内容被剥了皮,换了层新的。”
“剥皮换骨,好狠的手段。”沈青竹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众人转头,见她半蹲在岩洞口,指尖正拂过一具枯骨的肩胛骨。
那骨架披着褪色的黑袍,胸口挂着块缺了角的青铜令牌,表面的绿锈被她用银针挑开,露出一行细如蚊足的铭文:“渡阴非渡人,乃封鬼。”
“这不是摆渡人。”沈青竹的指尖在骨头上轻轻叩了叩,药囊里的银针突然发出蜂鸣——她学医十年,第一次在尸骨上闻到活人都不该有的诡气,“是镇魂人。”
浓雾里传来铁链拖行的声响。
归墟老鬼从雾里走出来时,陆九溟差点没认出他。
这老人的皮肤像被水泡烂的旧纸,眼白浑浊得像是糊了层浆糊,嘴里念念有词:“他们骗了我……说我是渡阴人,说我在度亡魂……可我的船锚链从来没松开过,从来没……”他踉跄着扑向沈青竹身边的骨架,枯瘦的手指抠进岩缝里,“这是我师兄,三十年前他说要去看船底的锁链,然后就……”
“老丈。”陆九溟上前半步,阴籍残卷在腰间发烫——这是他接触诡物本源的征兆。
他蹲下来与老鬼平视,尽量放软声音,“您说的锁链,是不是在崖下?”
老鬼突然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那手劲大得反常,指甲几乎要掐进骨头里:“你们不该来!那船不是渡亡魂的,是锁活人的!我守了百年,才明白鬼律锁的不是鬼……”他浑浊的眼珠突然剧烈震颤,瞳孔里映出崖顶的阴影,“他来了……那个穿黑袍的……他不是人,他是鬼律的一部分!”
风声陡然变尖。
陆九溟抬头的瞬间,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崖顶站着个穿黑袍的人,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连影子都像浸在墨里。
他手里握着块巴掌大的碎片,正是陆九溟在漕帮沉银案里见过的圣物残片——当时那碎片吸了三具水猴子的血,此刻却泛着幽蓝的光,像块浸在冰里的玉。
“墨十三!”陆九溟低喝。
扎彩匠的纸灵“唰”地展开,十二只纸鹤盘旋着筑起屏障。
可黑袍人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垂眸望着崖下的浓雾,声音像冰锥敲在石板上:“你们终于找到了钥匙。”
“钥匙?”白小芩握紧面具,裂纹里的荧光开始闪烁——这是她启动傩戏秘术的征兆。
黑袍人举起圣物碎片,碎片上突然浮现出十二道刻痕,每道都对应着他们曾收集过的圣物:漕帮的水猴牙、苗疆的巫蛊铃、江南的画皮纸……“十二圣物,十二把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要融进雾里,“当它们全部开启,真正的黄泉才会苏醒。”
“你到底是谁?”陆九溟按住腰间的渡阴令牌,令牌在他掌心发烫——这是阴籍在解析对方本源的信号,可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是你篡改了归墟崖的符文?是你……”
“你们以为自己在阻止命运。”黑袍人打断他,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其实,你们正亲手完成它。”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开始消散,像被风卷走的烟灰。
最后一缕衣摆消失前,崖下突然传来悠长的桨声。
“吱呀——”那声音像极了老旧的木船撞在礁石上,混着水花溅起的脆响,在雾里荡出层层波纹。
归墟老鬼瘫坐在地,望着崖下的浓雾喃喃:“船来了……这次,锁链该断了吧?”
陆九溟摸了摸发烫的阴籍残卷。
残卷边缘不知何时多出道新刻的纹路,正是黑袍人手中圣物的形状。
他转头看向白小芩,少女面具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又看向沈青竹,医者正将那枚镇魂令牌收进药囊,指尖轻轻敲了敲囊上的银扣——这是她准备远行的习惯动作。
墨十三的纸灵突然俯冲下来,停在陆九溟肩头,纸喙指向崖下的浓雾。
桨声更清晰了,这次还混着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谁在唱一首很旧很旧的挽歌。
“看来我们要找的船,在下面。”陆九溟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
他望着崖下翻涌的雾,突然想起鬼婆婆消散前的眼神——那不是悲悯,是惋惜,惋惜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白小芩将面具系紧,青铜的凉意顺着后颈爬进脊椎。
她伸手握住陆九溟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我跟着你。”
沈青竹已经整理好药囊,银针在囊里发出细碎的轻响:“我带着伤药。”
墨十三的纸灵展开双翅,在众人头顶盘旋成保护圈。
桨声更近了。
陆九溟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雾的腥甜——这次不是血味,是某种更古老、更幽深的气息,像黄泉底的水草,像忘川边的花。
他迈出第一步,朝着崖下的浓雾走去。
身后,归墟老鬼的声音被风撕碎:“别信那船……别信……”
但他们已经听见了船靠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