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涌在金蝶柔的坟前跪着,直到酒瓶快见了底,三个儿子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道父亲想做什么。
“蝶柔啊,我对不起你,你死得不值当啊!”杜涌突然喊出。
杜向龙见父亲已经有些醉了,便上前劝阻,“爸,这事不怪你,起来吧。”
“怎么能不怪我,都是因我而起,都是!”杜涌甩开杜向龙的手,坚决要跪在坟前。
“你说你再上演这一出又有什么用?我妈她能活过来?今天还把自己给灌醉了,你不知道你不会喝酒吗?”杜南风看着父亲的样子,突然冒出一股火来。
“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全都不知道,”杜涌喃喃自语道,“只有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我们怎么不知道了?”杜南风说道。
“你们知道的太少了,但今天我必须要,要让你们知道!”杜涌扭过头大声对儿子们说。
“知道什么?”杜向龙试图再次拉起父亲,“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才是那个罪人,”杜涌越说声音越小,但几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是我害死了你们的母亲,别怪罪到燃儿身上。”
几人从面面相觑到错愕,他们是亲眼看到了母亲舍身救下了杜燃,父亲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保护好母亲”?只有杜燃保持着沉默,他记得那天的事情,那是割下多少条山蛩都无法忘记的事情,他记得父亲从耕机旁走过,他记得之后母亲抱住了他,他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不敢挑开自己的疑惑,就这样一个受害者为另一个受害者背上了罪名。杜燃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不想知道更多的事实,他害怕父亲说出更加现实的东西。
杜涌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白酒,开始讲述那一件事情。
杜涌抚摸着金蝶柔墓碑上的字迹,从名字到生卒年,1988年,就是这一年的秋天,九月十二号,一家人准备播种冬小麦的时候。
“你们小时候很快乐,不是吗?”杜涌讲道,“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那一刻之前,我们都很快乐,不是吗?你们的母亲也很快乐。”
“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快乐。”
“也许我天生就是这样悲观的人,你们的叔叔去世了,你们的祖父去世了,你们的车姨去世了,我不停地送走身边每一个陪伴我的人。”
“没有办法,这么多的事情积压在我身上,而我只能通过刨地来发泄,我难以承受,我们这样的人注定面对着离别,不是他人,就是自己。”
“于是我开始去往织婆的店铺,我背着你们,背着你们的母亲,我萌生了第一次寻求帮助的念头。在那之前我不愿被牵涉到里面,我认为那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但她的话让我不得不信服。”
“‘我早已预料到你会来,只是来得稍晚了一些’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我与你们杜家世世代代的来往,从未断过。’”
“她还说道,你父亲的去世,我深表遗憾,但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全身血管爆裂,这个死法倒是你们家最惨的一个,但也是最自然的,你们老化的机体难以承受红雾的力量。”
“我们也会死?”杜南风打断道。
“废话。”杜涌说,“谁不会死?”
“我们也会像那样死去?”杜南风指的是祖父的死因。
杜涌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回答他的问题。
“织婆的确料事如神。而且关于你们的叔叔,杜汹,”杜涌转过身看了一眼他的坟,“哥,没有酒了,我也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你每次寄来的信我都看了,我确实佩服你的勇敢,你的才智,我说到底,做到底,也不可能做到你那样,我就留在这里,封闭着,等着外边的来信。”
关于杜汹的一些事情,杜涌曾以故事的形式跟儿子们讲过,关于他的死,杜涌从未提过。而且杜涌开始是准备讲母亲的死,这难免让儿子们将二人的死联系到一起。
杜涌将空酒瓶坐在杜汹坟前,“最后一封信的前半页,是你还好好活在自己的生活中,但后半页,却是他人的字迹,”他转头对儿子们说,“是织婆的字迹,末尾有她的签名!”
“‘他对红雾的力量一无所知却又贪得无厌,这个祸端必将被铲除’她这样说。我按照信中的指引,终于在一座桥下找到了他的尸体。”
“织婆杀了他吗?”杜向龙问。
“我不确定,但他的死相就像是血液被抽干了一样。”
“这不正是她的所作所为!”杜燃突然说道,“她就是想要血液,我们的血!”
“所以你明明知道她是那样一个......恶毒的巫婆,还把杜燃往那里送?”杜南风质问道。
杜涌并没有回答儿子们的话,他不知道也不想回答,他只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后来我去找了她,她含糊其辞,‘他的行为已经越界了,太过张扬,就算不是我,这自然,这社会,其中的神也会抹除掉他’。”
“但她蛊惑了我,我本来是去算账的,但她蛊惑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我开始相信她,我开始相信他的死是保护了我们,我们所有人,不被世界的猎奇眼光所发现,我开始否认他当初的决定,否认我当初的向往,我们就应该留在这片土地上,它会保护我们。”
“我开始与她有了来往,织婆,就像她说的那样,杜家人总会有一个人来的,前仆后继,现在那个人就是我。”
“她蛊惑了我,就是她蛊惑了我!”
“别扯这些了!没有人蛊惑你,这一切,那一堆蜘蛛都是你招惹来的!都是你自找的,而现在还连累着我们。”杜南风说道。
“是她,是她,不,是我,是我。”
“是你!”杜南风喊道,杜向龙示意他别再说了。
“是我害死了你们的母亲,是我!”
尽管几人听了杜涌这么多的“牢骚”,但也没有想到他会说母亲是他害死的,在他们的印象中,母亲是牺牲了自己,救下了杜燃。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没有人敢确定他说的话,也没有人能完整地回忆出那天的事情。
杜涌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等儿子们的责骂。他从头理清了一遍自己为什么要去织婆那里,他认为的理由居然荒唐地是织婆的话,“总会有一个人”、“你来的有些晚”。他去找织婆的第一天,他想为杜汹的死讨个说法,但到最后他也没有反驳织婆的话,这件事情就这样在织婆这里过去了,接而讨论的是杜涌的命运。正是她对于杜涌的一切都算得事无巨细,才让杜涌彻底被她蛊惑,同时心底里过去的自己还在挣扎。“你不该生这么多孩子,我应该早点提醒你,你知道你们这类人不会活多久,他们给你带来的无非是更多的灾难”,“没有发现吗?你们根本走不进这个世界中,是注定不应该出现的生物”,“一代一代的人,你们让我看见了太多的琐事,毫无意义的事情,只为你们的苟延残喘”......织婆的话就像迷魂汤一样将他的思想牢牢地控制住了,重新回忆起这些话,再联系那晚的事情,究竟让他的大脑无比灵光,杜涌意识到这正是织婆的诡计,让他结束他们的生命,好让织婆得到她想要的,血液机器,土地。
“是我害死了她,”杜涌把右手放在金蝶柔的墓碑上,“也是织婆害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