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浓烈得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混沌的意识。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软和无力。胃部的疼痛似乎暂时蛰伏了，但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疲惫。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悬挂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手背的血管。又是医院。熟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醒了？”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艰难地侧过头。
王九龙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离得很近。
仅仅一夜之隔，那个在台上嘶吼着《未央宫》、燃烧着最后一丝生命火光的男人，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他依旧穿着那件靛蓝色的大褂，只是前襟上，那大片刺目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昨晚的惨烈。
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得吓人，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在台上燃烧着桀骜火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干涸的枯井，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惊悸，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余悸，有看到我醒来的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审视和…一种被巨大未知笼罩的恐惧。他完好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紧着大褂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你…” 我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细弱蚊蝇，“…你怎么样？”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问话，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给你做了检查…抽了好多血…”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结果…还没出来…”
结果…还没出来…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胃部那蛰伏的钝痛似乎又隐隐苏醒，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急诊室医生的话，秦霄贤担忧的眼神，那些陌生的医学名词…“胃部指标异常”…“更不好的可能”…像盘旋的秃鹫，重新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张九龄像一阵裹挟着怒火的旋风冲了进来！他脸色铁青，眼睛因为熬夜和愤怒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头发凌乱，风尘仆仆，显然是接到消息后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的。
“王九龙！” 他根本没看我，目标直指床边那个颓唐的身影，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劈了叉，“你他妈疯了吗？！啊？！医生说你那条胳膊差点又废了！你知不知道？！还有你！” 他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林晚！又是你！你到底还要害他多少次？！在台上吐血？！你他妈演苦情戏给谁看？！是不是想让他愧疚？想让他心软？！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扫把星！你给我滚！立刻滚出…”
“张九龄！”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打断了张九龄的咆哮！
是王九龙！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因为虚弱和愤怒而有些踉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九龄，里面不再是空洞和茫然，而是翻涌着一种被彻底触怒的、近乎暴戾的火焰！他完好的右手猛地抬起，指向门口，声音因为用力而撕裂，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出去！”
张九龄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九龙？！你让我出去？！为了她？！她…”
“我让你出去！！” 王九龙的嘶吼更加凄厉，胸膛剧烈起伏，灰败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滚——！！！”
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嘶哑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咆哮。
张九龄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和从未有过的凶狠语气彻底镇住了。他张着嘴，看着王九龙剧烈颤抖的身体和那件染血的大褂，又看看病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我，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化作了巨大的惊愕、不解和一丝…受伤。他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带着一种被背叛般的愤怒和深深的担忧，猛地转身，摔门而去！
沉重的关门声在病房里回荡，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更加粘稠的压抑。
王九龙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再看门口，也不再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完好的、却也在微微颤抖的右手，眼神空洞得吓人。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冰冷的“滴滴”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他只是担心你…” 我艰难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九龙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刺向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痛苦到极致的情绪：“担心我？…呵…”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嗤笑，声音嘶哑破碎，“他担心我…你担心我…沈毅担心我…所有人都担心我这条破胳膊！担心我还能不能上台！担心我是不是废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悲愤和自嘲：“可谁他妈担心过你？！啊？！”
最后一句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脏！我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要把我彻底看穿：“在台上…你吐血了…林晚…你吐了那么多血…”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你告诉我…你胃疼多久了？你瞒了我多久？！医生…医生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很不对劲！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想到了！他猜到了！胃部的隐痛仿佛被他的话瞬间点燃，尖锐的灼烧感再次袭来！我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紧紧捂住胃部，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啊！” 王九龙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病床边缘，身体因激动而前倾，那双通红的眼睛像濒死的野兽，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逼迫，“告诉我！林晚！别他妈再瞒着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
“砰！”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秦霄贤和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异常严肃的中年医生。秦霄贤圆圆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无措。医生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眼神凝重地在我和王九龙之间扫视。
王九龙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原地，撑在床沿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医生手里的文件夹，眼神里的恐惧瞬间放大到了极致！
秦霄贤看着病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和王九龙那骇人的脸色，吓得缩了缩脖子，声音带着哭腔：“九龙哥…林晚…那个…结果…出来了…”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下：
“林晚女士，根据你的血液检查、影像学检查以及初步的胃镜活检结果…我们高度怀疑是…胃癌。”
“癌”字出口的瞬间，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变得无比遥远。
王九龙撑在床沿的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死灰般的惨白迅速蔓延，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在刹那间扩张到极致，里面所有的愤怒、恐惧、茫然…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惊骇和空白彻底吞噬！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只剩下一个僵硬的躯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医生，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点转向我。
他的眼神，空洞、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绝望的冰原。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像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需要尽快安排更详细的检查…确定分期…制定治疗方案…”
“…早期发现仍有手术机会…但需要积极治疗和配合…”
“…家属…”
“家属”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那具僵硬的躯壳。
王九龙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完好的右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痛苦的呜咽！那声音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剧痛和毁灭般的绝望！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九龙哥！” 秦霄贤惊叫一声，慌忙想去扶他。
王九龙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秦霄贤的手！他靠着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死死地低着头，双手插入自己凌乱的头发中，用力地撕扯着！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抽泣声，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舔舐致命的伤口。
“…胃癌…”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音节，终于从他紧捂的指缝间漏了出来。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如同丧钟敲响。
秦霄贤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看瘫坐在地、崩溃绝望的王九龙，又看看病床上脸色惨白、同样被这宣判击懵的我，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无助。
医生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眉头紧锁，最终将那份沉重的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低声道：“林女士，你先好好休息，稳定情绪。治疗方案…我们稍后再谈。” 他看了一眼瘫坐在地、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王九龙，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
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王九龙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病房里低低回旋，像一曲绝望的挽歌。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受伤野兽，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悲恸和毁灭的气息。
我躺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胃部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麻木。医生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胃癌…高度怀疑…治疗方案…这些冰冷的词汇，像宣告了某种终结。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上那份蓝色的文件夹。封面上，冰冷的印刷体写着我的名字和“病理报告（初步）”的字样。
血色诊断书。
原来，赎罪的终点，不是舞台，也不是原谅。
是死亡。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漫过口鼻，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病房门被再次推开，没有敲门。
高跟鞋踩在光洁地板上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
德云社的师娘，王惠，就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套装，妆容精致，仪态端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和久居上位的疏离感。她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探照灯，先是扫过瘫坐在墙角、沉浸在巨大痛苦中如同行尸走肉的王九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那目光便毫无波澜地移开，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她身后跟着的助理，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师娘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优雅地抬起手，指向助理手中的文件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王九龙压抑的呜咽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冰冷，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病房里：
“林晚。”
“离开他。”
“或者，离开德云社。”
“签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