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万能”这个名号,像一粒被风偶然吹落的种子,竟在德云社后台那片复杂又热闹的土壤里扎下了根,还悄没声地蔓延开来。
起因自然是那次临危受命的“拼饭行动”。自那以后,后台那些原本只把我当个送餐小妹的演员们,看我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烧饼依旧是大嗓门带头喊:“‘余万能’,今儿盒饭里那醋溜白菜丝儿不错,下回多给我打点儿!”孟鹤堂会温和地笑着托付:“小余,麻烦你帮我跟老板说,那份清炒西兰花,盐真的可以再少一点点。”连周九良,偶尔也会在接过饭时,用他那辨识度极高的、慢悠悠的调子蹦出一句:“饭盒,压角了。”意思是饭盒没放正,压到桌角了——虽然要求苛刻,但这至少证明,在他眼里,我不再是那个“眼神儿不太好”的透明人了。
变化最大的,是张云雷。他真把整理大褂的活儿交给了我。第一次接过他那件月白色、料子极其讲究的大褂时,我手心都冒汗,比第一次给栾云平送饭还紧张。我几乎是拿出了绣花的功夫,仔仔细细熨烫每一个角落,连袖口内侧的针脚都捋得平平整整。当张云雷再次演出前拿起那件大褂,手指拂过光滑冰凉的缎面时,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惊讶,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啧,这手艺,”他对着镜子整理领口,笑着对旁边的杨九郎说,“九郎,学着点儿,这才叫熨大褂。”
杨九郎嘿嘿笑着应和:“是是是,小余老师这水平,快赶上专业服装师了。”
我站在一边,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这份信任和认可,驱散了初来乍到时“大褂风波”留下的阴霾。后台这潭水,我好像渐渐能游得自在了些。
当然,也有例外。
那个例外,依旧坐在他的专属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栾云平。
他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妙的松动,但也仅止于工作层面。送饭时,那句“栾老师,您的饭”依旧小心翼翼,他依旧从喉咙里“嗯”一声,或者偶尔视线从台本上抬起,极其短暂地扫我一眼,算是回应。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但也绝谈不上温和。他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而我,只是这台机器旁边一个偶尔需要对接一下、但无需过多关注的零件。
这种若即若离、公事公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北京的秋天来得快,几场大风刮过,燥热便偃旗息鼓,换上了萧瑟。一场连绵的秋雨下了两天,气温骤降,空气又湿又冷,带着刺骨的凉意。后台虽然开着暖气,但人来人往,门开开关关,也总有一股子驱不散的阴冷湿气。
那几天栾云平格外忙。年底演出季临近,各种专场、跨年演出的策划、协调、演员安排、场地对接,千头万绪都压在他这个演出部副总队长身上。我连着几天送晚饭进去,都看到他眉头紧锁,对着电脑屏幕或者一厚摞文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或者拿着电话低声快速地交代着什么,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面前那杯我送进去的热茶,常常放到冰凉也顾不上喝一口。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脸色在后台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这天傍晚,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照例提着保温箱走进后台。后台比平时安静不少,大概是因为天气不好,有些演员还没到。烧饼、孟鹤堂、周九良几个在角落里低声对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沉闷感。
我把盒饭一份份拿出来放在桌上。轮到栾云平那份时,我习惯性地朝他的角落看去。
他依旧坐在那里,背对着我,对着电脑。但姿势有点不太对劲。不像平时那样腰背挺直,而是微微佝偻着,一只手撑着额头,肩膀似乎有些紧绷。
“栾老师,您的饭。” 我像往常一样,轻声说着,把那份特意多加了点清淡蔬菜的饭盒放在他桌角。
他没应声,也没回头,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太反常了。就算他再忙,至少也会给个“嗯”的回应。
“栾老师?” 我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稍微大了点。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惊醒了,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转过头来。
灯光下,他的脸色比之前看到的还要差。苍白里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甚至能看到细密的汗珠,嘴唇干得有些起皮。那双平时锐利冰冷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涣散,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强忍的痛苦。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不适。
“放…那儿吧。”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像是砂纸磨过桌面,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清冷利落。短短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费力,说完又立刻转回头去,一只手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生病了!而且看起来病得不轻!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猛地一揪。那个平日里像冰山、像精密仪器一样无懈可击的栾副总,此刻竟然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烧饼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烧饼放下手里的台本,几步走了过来,凑近看了看栾云平的状态,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栾哥?你这脸色…不对劲啊!发烧了吧?” 他伸手想探栾云平的额头。
栾云平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烦躁和抗拒,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他惯有的冷硬:“别碰!没事!忙你的去!” 语气冲得很。
烧饼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也有点着急:“不是,栾哥,你这明显是发烧了!还硬撑什么啊?赶紧回去歇着!后台有我们盯着呢!”
“说了没事!” 栾云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随即又因为气息不稳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弯下腰,用手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那架势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整个后台都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担忧地聚集过来。
孟鹤堂和周九良也走了过来。孟鹤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云平,听烧饼的,赶紧回去休息吧。你这样子,硬撑只会更严重。”
周九良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栾云平苍白的脸和我身上转了一圈。
栾云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着,脸色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涨红,眼神却更加执拗和冰冷,像一头受伤后更加警惕的孤狼。他扫视了一圈围过来的人,那眼神带着驱逐的意味:“都围这儿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演出还排不排了?咳咳…”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
他的固执和强硬,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让人揪心,也格外不近人情。
烧饼气得直跺脚,却又拿他没办法:“栾哥你…你这人怎么这么犟!”
孟鹤堂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僵持不下、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面对他时本能的怯意,上前一步,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烧饼哥,孟哥,你们先去忙演出的事吧。这里交给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咳得脸色通红的栾云平。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带着病气和怒意的眼睛,锐利地、充满审视地射向我,似乎在质问:你?凭什么?
烧饼和孟鹤堂也惊讶地看着我。
我顶着栾云平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目光却毫不退缩地迎着他,语速很快:“栾老师现在需要休息,更需要吃药和物理降温。硬撑着指挥,状态不好反而容易出错。烧饼哥你是攒底的,孟哥你马上也要上场,不能分心。我暂时没什么事,可以留下来照顾栾老师,帮他量体温、找药、换毛巾降温。如果情况不好,我会立刻联系车送他去医院。” 我说着,目光转向王大爷,“王大爷,麻烦您找找后台药箱里有没有退烧药和体温计?再打盆温水,拿条干净毛巾来,行吗?”
我这一连串的安排,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直接绕开了栾云平那堵固执的墙,把事情落到了实处。
王大爷愣了一下,立刻点头:“哎!哎!有有有!我这就去拿!” 说着转身就去找药箱。
烧饼和孟鹤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如释重负。烧饼用力一拍我的肩膀(拍得我一个趔趄):“好!小余!交给你了!靠谱!” 那力道和语气,充满了信任。
孟鹤堂也对我点点头,眼神温和而赞许:“辛苦了小余,那就拜托你了。” 他转头又对栾云平说,“云平,听小余安排,别逞强。身体要紧。” 说完,便拉着还想说什么的烧饼,示意周九良一起,转身去忙演出准备了。
后台其他人见有人接手,也纷纷散开,各忙各的。
转眼间,拥挤的角落,就只剩下我和依旧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剧烈咳嗽后喘息未定的栾云平。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因为发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意、一丝被看穿虚弱的狼狈,还有更多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我这个在他眼里一直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怯懦的送餐员兼临时大褂整理工,竟然敢在他最抗拒、最暴躁的时候,当众“夺权”,还安排得如此不容置喙。
“谁…咳咳…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他沙哑着嗓子质问,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怒气,但气势却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刚才那番变故而大打折扣。
我没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栾老师,您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退烧。王大爷马上拿药和水过来。您是自己去后面休息室的沙发躺下,还是我扶您过去?”
我的声音很稳,眼神也很平静,没有丝毫退缩。我知道,此刻任何一点犹豫和胆怯,都会被他那顽固的堡垒彻底反弹回来。
栾云平大概从未被人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口吻对待过,尤其对方还是他一直没怎么放在眼里的“小后勤”。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更严厉的话,但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再次用手撑住额头,闭紧了眼睛,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皮肤滑下。
就在这时,王大爷抱着药箱,端着一盆温水和干净的毛巾小跑着过来了。
“小余,药!水!毛巾!” 王大爷把东西一股脑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担忧地看着栾云平,“栾副总这烧得不轻啊!”
“谢谢王大爷。” 我接过东西,再次看向栾云平。他的沉默和强忍不适的姿态,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得罪了,栾老师。” 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但异常坚定地扶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惊人的热度。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想挣脱,但最终只是象征性地挣了一下,便任由我用力将他从椅子上搀扶起来。他的身体很沉,脚步虚浮,大半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我身上。那股滚烫的温度和属于他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味(大概是后台常用)和汗味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支撑着他高大却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挪向后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堆放杂物兼临时休息的小隔间。那里有一张旧沙发。
短短几步路,走得异常艰辛。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颈侧,每一次咳嗽都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也让我跟着踉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感受到他此刻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或许只是错觉。
终于把他扶到沙发边。他几乎是脱力般地跌坐下去,整个人陷进旧沙发里,闭着眼睛,胸口急促地起伏,脸色潮红得厉害,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我顾不上喘气,立刻拧了温热的毛巾,叠好,小心翼翼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冰凉的刺激让他不适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王大爷,麻烦您倒杯温水来。” 我一边吩咐,一边快速翻找药箱。找到了电子体温计和布洛芬退烧药。
“38度9!” 看着体温计上显示的数字,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这温度,难怪他这么难受。
我把药片和温水递到他唇边:“栾老师,把退烧药吃了。”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而抗拒,嘴唇紧闭着,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吃了药才能退烧。” 我的语气放软了一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但手上的动作没停,固执地把药片和水杯又往前送了送,“您也不想耽误明天的工作,对吧?”
或许是“耽误工作”这句话触动了他,也或许是他真的被高烧折磨得没了力气再反抗。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极其不情愿地微微张开嘴。
我赶紧把药片放进他嘴里,又把水杯凑近。他闭着眼睛,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几滴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流下,我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替他拭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因为高烧而有些迷蒙的眼睛,带着一丝惊愕和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不再冰冷,不再审视,不再充满防备。那里面是烧得有些糊涂的茫然,是被人照顾时猝不及防的脆弱,是某种被打碎坚硬外壳后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怔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狭小的休息室里,只有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退烧药和他身上那股独特气息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我的指尖还停留在他唇边,那一点温热的湿意仿佛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