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风雪依旧肆虐,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要将这座千年古城碾碎。北境的严冬比往年更为酷烈,呼啸的北风裹挟着冰碴,将城墙上的旌旗撕成褴褛的布条。官道两侧的枯树上挂满晶莹的冰凌,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寒光。
草原上的惨状每日都在加剧。毡帐被积雪压塌的噩耗不断传来,冻僵的牧童蜷缩在死去的羊群旁,像一尊尊覆着霜雪的雕塑。往年此时,牧民们尚能驱赶畜群南下燕州越冬,可自从三年前燕州陷落,这道生路便被生生斩断。饥饿的狼群开始袭击部落,雪地里拖出的血痕能绵延数里。
国师府的青石阶前,信使的马蹄印层层叠叠。高爽披着单薄的鹤氅站在廊下,望着庭中那株被冰雪压折的老树出神。侍从捧着新的急报在门外处逡巡不敢靠近——他们都知道,国师案头未拆的漆筒已堆成小山。
“拿过来吧。”高爽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砂。他展开羊皮纸时,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草原上又冻死百余牧民,辽东难民又起动乱……这些字句化作冰锥,一下下刺着他的太阳穴。案几另一端,御史台弹劾他“专权误国“的奏章显得格外扎眼。
燕国皇帝年事已高,加之重病缠身,早已不理朝政。军国大事基本由他这个国师和首辅,太子一同处理。
但两年前,首辅因为前太子党谋反而被牵连,贬为庶人,太子也被赐死。后来燕皇彻底放手朝政,首辅之位一直空悬,太子之位也因余下的几位皇子疯狂争夺而一直未曾确立。
于是乎,整个燕国几乎全部压在了高爽身上。独揽大权的同时,朝臣与诸位皇子对他的攻击也从未停下。
“大人!大事不好!”仆人撞开雕花门扇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当听到“唐桐刺杀汉王得手”八字时,高爽眼前突然炸开无数金星。他踉跄着抓住案角,喉间涌上腥甜,一口鲜血猛然喷出。
等高爽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案头一盏残烛摇曳着微弱的光,将斑驳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烛芯偶尔爆出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坐在桌旁闭目养神,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听到床榻上的动静,他缓缓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老……大?”高爽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砾。
朱显站起身,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高爽苍白的脸色,摇头叹道:“醒了?要我说你还不如直接死了,这活压根不是人干的。”
高爽勉强撑起身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仍扯出一丝苦笑:“少说那些没用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朱显从腰间的牛皮束带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密报,随手扔在高爽的被褥上,“因为你急也没用。”
烛光下,纸上的墨迹显得格外刺目。高爽拾起来快速扫了几眼,眉头先是紧锁,随后竟缓缓舒展,甚至微微松了口气。他将密报随手丢在一旁,重新躺了回去,语气也少了些许疲惫,多了几分轻松:“明天一早,让下面人把这事散出去,等到中午你亲自带人严查讨论此事的人,压住舆论。”
“好。”朱显的回答干脆利落,转身便走。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高爽忽然又开口:“老大。”
朱显脚步一顿,侧过半边脸,阴影中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把老四叫回来,他在外面待的够久了。”高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至于十一……让他见好就收,活着回来就行。”
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烛火剧烈摇晃了几下。朱显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大步踏入浓稠的夜色之中。
“圣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
高爽低低地笑了,烛火映照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讥诮。
圣宗——燕国国教,曾经权倾朝野,甚至能左右皇权更迭。历代皇帝登基,必先得圣宗加冕;朝堂政令,亦需大祭司首肯。然而,自从高爽以雷霆手段夺下国师之位,圣宗的势力便如冰雪消融,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不再倚仗圣宗,转而信任高爽的密探与谋略。朝堂之上,圣宗的声音渐渐被淹没,曾经高高在上的祭司们,如今只能退居幕后,眼睁睁看着权力流失。
可即便如此,圣宗在民间依旧根深蒂固。百姓仍视大祭司为神明化身,每逢祭祀,万人空巷,香火不绝。圣宗的教义早已融入北燕的血脉,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抹去。
“祭司!我不明白!您这是祸国!祸国啊!”
圣宗大殿内,凄厉的嘶吼声回荡在冰冷的石柱之间。
一名年轻的门徒跪伏在地,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高座上的大祭司,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然而,殿内八位白袍祭司静默如石像,兜帽下的面容深藏不露,无人回应他的质问。
下一瞬——
“唰!”
刀光闪过,鲜血溅落在雪白的地砖上,如绽开的红梅。那门徒的怒吼戛然而止,身躯轰然倒地。
大殿重归死寂。
高座之上,大祭司缓缓闭上双眼,面容悲悯,轻声叹息:
“愿英灵……将迷途的孩子带回圣山之上……”
他的声音温柔而哀伤,仿佛真的在为逝者祈祷。可那双藏在袖中的手,却缓缓收紧,指节泛白。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青年却在嗤笑着大祭司的悲哀。从那个晋国女孩口中,他知道了圣宗到底在做什么。
“唉,郑姑娘走了,师叔也不来信了,这座山又变回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