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药殿的静室内,药香与灵光交织,却无法隔绝从山门废墟汹涌而来的沉重悲怆与惊涛骇浪般的怒意。
昏迷在玉榻上的四人,宋为昭、姜云鹤、徐愿平、以及古清净——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怒吼狠劈开了意识深处的混沌。
“是她!每一次轮回的终末!都是她!裘扶玉!”
“以身填渊!燃尽己身!从深渊边缘拉回这片天地!”
“明骨台上……骸骨……都是她的脸!”
“乾韫!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斩断的,是这方天地最后的希望?”
每一个字,都裹胁着万世轮回的沉重与辜客容的焚心怒火,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四人刚刚复苏、脆弱不堪的神魂之上!
“呃——!”
“噗!”
“唔哼!”
四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在接触到光线的刹那急剧收缩,随即被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与震骇淹没。
本就因重伤而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金纸。
宋为昭资历深厚,意志向来坚韧如铁。
然而此刻,一股彻骨的冰寒自天灵盖灌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坐起,双手下意识地狠狠抓向身下的玉塌边缘。
“咔嚓!”
坚硬的灵玉竟被他蕴含着惊怒与巨力的指爪生生抓裂!碎石粉末簌簌落下。
辜客容的话语,印证他之前在那时间涟漪中惊鸿一瞥所见的恐怖碎片。
那道扑向深渊的白衣身影。
他原以为那是一场需要倾尽全力去阻止的悲剧。
可辜客容说的是的……是万世轮回的宿命!
是无数次被重复无法逃脱的献祭。
而他自诩守护者,竟对此一无所知?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与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守护的宗门,他认可的弟子,在每一次轮回的尽头,竟要靠一个灵魂的彻底燃烧来换取苟延残喘?
那他这漫长岁月的守护,意义何在?
他看着自己抓碎玉塌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沾满了无数次轮回中裘扶玉牺牲的鲜血!
他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头滚动,最终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哑低吼。
只剩下被残酷真相碾碎后的茫然与撕裂般的痛楚。
他的目光穿透静室墙壁,死死“钉”在裘扶玉所在的方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纤细身躯上承载的,是万世悲愿的重量。
姜云鹤的反应并非身体上的剧烈,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塌陷。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重新按回玉塌,身体僵硬,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古井,掀起了滔天巨浪!
辜客容揭示的轮回真相,与他时间涟漪中看到的模糊片段,那无边黑暗与寂灭,那绝望中微弱闪烁的琉璃光华,瞬间重叠清晰,并被赋予了无法承受的沉重意义!
万世轮回的牺牲者……明骨台上堆积如山刻着她容颜的骸骨……
“嗡——锵!”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他斜倚在玉榻旁的佩剑,传承千年,古朴厚重,名为姜武神剑,竟发出了低沉而清晰的嗡鸣!
剑身在鞘中剧烈震颤,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锵然之声!
这绝非寻常的灵性呼应。
姜云鹤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心意相通的千年神兵。
姜武剑的悲鸣穿透了他的手掌,直抵灵魂深处。
那是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沉淀了无尽哀伤与共鸣的震颤。
一个令他震惊的念头浮现:姜武剑传承千年,是否……它也曾在过去的某个轮回中,见证过那白衣染血,以身填渊的悲壮?
是否它的剑锋之上,也曾映照过明骨台上那累累的、属于同一张面孔的骸骨?
这柄陪伴他斩妖除魔的神剑,其最深沉的灵性烙印里,竟也刻着裘扶玉万世牺牲的印记?
一股混杂着悲怆的敬畏瞬间淹没了姜云鹤。
神器入轮回!
他死死握住姜武剑的剑柄,试图平息它的悲鸣,却感觉握住的是万载寒冰与沸腾的熔岩,灼烧着他的神魂。
他的脸色惨白如雪,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震颤不休的剑鞘,仿佛在与跨越时空的悲歌对话,充满了痛苦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
“呃啊——!”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龙吟般的低吼从古清净喉间迸出。
他猛地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弓起。
俊朗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头顶那对华丽张扬的龙角骤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从鬓角到双肩处裸露覆盖着珍珠般光泽鳞片的皮肤,此刻鳞片剧烈开合,发出细微的“喀喀”声,其下透出一种不正常的、因气血逆冲而产生的病态嫣红!
“噗!”一口带着冰寒气息,内部隐有细小冰晶闪烁的逆血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溅落在他素白的衣襟和身下的玉塌上。
他看到的未来碎片,是死寂中挣扎的微弱萤火。
他以为那是裘扶玉重伤垂死的征兆,所以他不顾自身伤势,倾尽全力想要守护那点微光。
可辜客容话,彻底颠覆了一切。
那点萤火……不是垂死的挣扎,而是……每一次轮回终末时,裘扶玉燃烧自己照亮天地、驱散无边魔潮的最后光芒。
他拼尽龙族本源想要挽留的生命,其存在的终极意义,竟是在最璀璨的时刻走向彻底的湮灭。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玩弄的极致愤怒冲击着他龙族的骄傲与守护本能。
他毕生追求大道,以强横龙躯守护弱小,可到头来,他想要守护的对象,其宿命本身就是一场无法逃脱必须进行的伟大牺牲?
他的力量,他的龙炎,在这样宏大冰冷的轮回宿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他救得了伤,挡得了魔,却挡不住那注定要走向祭坛的灵魂!
古清净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龙鳞开合间发出急促的摩擦声,清俊的脸上血色尽褪,龙瞳中燃烧着金色的怒火与深不见底的悲恸。
他看向自己沾着冰晶血迹的手,这双曾撕裂过无数魔物的龙爪,此刻却仿佛在轮回的齿轮下显得如此无力。
守护之道,遭遇了最根本的质疑与动摇。
在四人之中,徐愿平的反应看似最“平静”。
他没有吐血,没有嘶吼,没有龙角异变,只是极其缓慢的、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重若千钧地撑坐起来。
然而,这种死水般的平静之下,酝酿着比深渊更恐怖的暗涌。
他的脸色,是四人中最苍白的,白得不带一丝人气。
他的眼神,空洞的可怕,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又仿佛穿透了静室的屋顶,直视着那冰冷残酷,亘古不变的轮回之轮的核心。
因为他是无垢剑心!他是天道代行者!
他看到的,远超所有人!
比琴铮、徐广河、洛芙清、叶清芸的惊鸿一瞥更清晰,比宋为昭、姜云鹤、古清净的碎片更完整,甚至比辜客容在寂灭回廊窥见的“倒影”更直接、更……痛彻心扉!
他看到的,是每一次轮回中,裘扶玉生命轨迹的完整复刻!
从懵懂到坚定,从挣扎到绝望,最终走向那宿命深渊的每一步!
他看到她如何在无数个“前世”中,于绝望中守护同门,于痛苦中磨砺剑骨,于明知结局的黑暗里,依然选择点燃自己!
他看到她的每一次回眸,每一次强颜欢笑下的苦涩,每一次夜深人静时无声滑落的泪珠。
他看到她灵魂深处那纯净无瑕的琉璃光华,如何在一次次的牺牲中,被宿命的锁链缠绕磨损,却始终倔强不灭。
天道赋予他无垢剑心,让他成为规则的感知者与执行者,却也让他被迫成为了这万世轮回悲剧最清醒、最痛苦的旁观者。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理解了裘扶玉的宿命,也因此承受着比任何人都更沉重的绝望与无力。
每一次轮回的记忆碎片,都如同冰针,日夜穿刺着他的无垢剑心。
辜客容的话,对他而言,不是揭露,而是将他早已背负血淋淋的真相,公之于众!
是将他心中那早已溃烂流脓、深可见骨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曝晒!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徐愿平苍白的唇间逸出。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轮回记忆碾碎到极致的冰冷。
他的无垢剑心在剧烈震颤哀鸣!
天道赋予的职责,认同并维护这牺牲的“规则”,与身为“人”的情感对裘扶玉无尽的悲悯与守护执念,在他体内疯狂撕扯碰撞!
代行天道,便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次次走向毁灭?
可他的心,早已为那一次次扑向深渊的身影而破碎了无数次!
他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最终落在了静室外,那山门废墟的方向,精准地锁定了乾韫所在的位置。
那目光深处,不再是之前的焦灼与守护,而是沉淀了万世轮回的血泪,凝聚了天道法则之威与代行者无边恨意的杀意。
乾韫的所作所为,他那自私的算计,他那试图将裘扶玉推回既定命运轨道的举动,在徐愿平眼中,已不再是简单的恶行,而是对那万世悲愿最彻底的亵渎。
是对他无垢剑心所承受的无尽痛苦的终极挑衅,是试图掐灭这唯一变数,将天地再次推入既定毁灭轮回的罪魁。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来,指节捏得发白,一丝微弱却纯粹到极致,仿佛能斩断因果,湮灭轮回的灰蒙蒙剑气,在他指尖无声地萦绕、凝聚、压缩。
无垢剑心,天道代行者,此刻心中唯一沸腾的念头,竟是被滔天恨意与守护执念点燃的,彻底被逆天道冰冷规则的——弑。
弑这搅动命运、意图重归轮回的邪佞。
静室之内,死寂无声。
只有姜云鹤的姜武剑仍在发出低沉悲怆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