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扶玉没有回答。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
那颗血珠,圆润,殷红,让她想起了宋为昭描述的、嵌在父亲剑鞘上的南海珍珠。
曾经象征荣光与守护的珍珠,如今在记忆里翻腾。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她没有去接宋为昭的帕子,只是用未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将案上那碎裂的瓷片一片、一片地拢在一起。
“没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比之前更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是……这茶盏割手,听着这仇杀无踪的惨事,更觉世事无常,人心可怖罢了。”
她将拢起的碎瓷片轻轻推到一边,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克制。
“四师兄,”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宋为昭脸上,那里面不再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你方才说,约了阮业真去张北楼饮酒……他失约了。”
“是……”
“张北楼……在何处?”裘扶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或许,那里是最后一个他确定会去的地方。或许……会有些许旁人未曾留意的痕迹。”
晨光穿过窗棂,照亮了案上那抹刺目的血迹,也照亮了裘扶玉眼中那决绝的、孤注一掷的寒芒。
寻找哥哥,寻找父母,寻找那消失的家……这条路,从此刻起,不再是模糊的执念,而是必须踏上的征途。
而眼前这个悲伤的青衫客,成了她在这条路上,无意中抓住的第一块浮木。
宋为昭看着裘扶玉,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位初见时如冰似玉、气质疏离的姑娘,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沉重的寒意。
他隐隐觉得,这背后似乎牵扯着他无法想象的巨大漩涡。
“张北楼……”他下意识地回答,“在……在城西,临着青川江的支流。”他看着裘扶玉冰冷而坚定的眼神,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小师妹,你……你可是要……?”
“去看看。”裘扶玉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
她站起身,晨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决然。“四师兄,若有关于阮家,或临阳刀帮追查此事的任何新消息,烦请告知于我。”
她没有再看宋为昭,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名为张北楼的酒楼上。
——
青阳城西,张北楼。
楼如其名,坐北朝南,临着青川江一条名为“碧带”的清澈支流。
楼高三层,飞檐斗拱,朱漆有些斑驳,显出一种历经风尘的沧桑。
此刻并非饭点,楼里有些冷清,只有几个伙计在擦拭桌椅,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酒气和淡淡的江水腥味。
裘扶玉站在张北楼对面一条窄巷的阴影里,目光沉沉地扫过这座酒楼。
晨光早已褪去,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楼顶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晃眼的光斑。
宋为昭告知的地点就在眼前,可她的心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她已换下那身惹眼的浅色衣裙,此刻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面上覆了一层极薄的、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易容药物,掩去了过于精致的眉眼,只留下几分清冷和一种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斩千秋用一块不起眼的灰布缠裹着,像一根寻常的棍棒。
她没有立刻进去。
宋为昭最后那句“小师妹,你……你可是要……”和那充满疑虑与探究的眼神,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此人看似文雅书生,为友落泪情真意切,但能成为哥哥阮业真的“道友”,还是师尊的四弟子,又岂会是真正的庸碌之辈?
她无法在哥哥的事上轻信任何人,尤其是在这扑朔迷离的仇杀漩涡之中。
临阳刀帮保护松懈是真,但仇家是谁?为何如此干净利落?
阿爹的四风雨平剑绝非浪得虚名,她知道阿爹绝非庸碌之人,相反,阿爹是扶新府人人敬佩的大侠。
春许娘子即便隐居,临阳刀帮少帮主的底子也不可能完全废掉。
可即使如此,还是阿爹重伤,阿娘不得不将她一个人留下。
什么样的高手,能悄无声息地不留痕迹?
这仇,绝非寻常。这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阴谋。
她需要的是线索,是真相,而不是将自己过早地暴露在未知的危险之下。
更不能让宋为昭,这个哥哥的朋友,也可能成为某些人眼中关联者自己而陷入险境。
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裘扶玉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悲愤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她像一只潜伏的猎豹,耐心地观察着张北楼周围的动静。
行人不多,偶尔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路过。酒楼门口一个懒洋洋的伙计倚着门框打盹。
二楼临江的窗子开着几扇,能看到里面空着的桌椅。
三楼似乎更安静,窗扉紧闭。
时间一点点流逝。裘扶玉的耐心极好,她将张北楼进出的每一个人,附近店铺的掌柜伙计,甚至连江边停泊的小船都纳入观察范围。
她注意到一个细节:酒楼后门对着一条更窄的巷子,通向江边的石阶。
后门紧闭,但门前的青石板缝隙里,似乎残留着一些深褐色的、不易察觉的污渍,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某种液体。
她的心猛地一沉。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张北楼渐渐热闹起来,吆喝声、划拳声、丝竹声混杂着飘出。
裘扶玉知道,时机到了。混杂的人流是最好的掩护。
她不再犹豫,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绕到酒楼后方。
确认无人注意,她足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轻轻一点,身形拔起,如狸猫般轻盈地攀上二楼一处无人的露台,再借力一纵,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三楼一处紧闭的窗户外檐。
指尖灌注一丝内力,轻轻一拨,窗栓应声而开。她闪身而入,动作迅捷无声。
三楼是雅间区域,此刻只有走廊尽头的一间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其他房间都黑着灯。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陈年酒香和一股若有似无的、被香料极力掩盖的霉味。裘扶玉屏息凝神,沿着走廊快速而谨慎地移动。
宋为昭说过,他和阮业真约的是三楼临江最好的听涛阁。
她很快找到了这间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