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栗子糕。”不知道何时溜进来的俞瑎踮脚举着点心,看着阴沉夜色发呆的他被外孙唤回到了现实。
他咬了一口笑道:“这是你外祖母的拿手点心,教给了你娘,裴墀最爱吃这个。”
“裴墀是谁?”
“唔,你还不知道小姨母的名字?”
“原来她叫裴墀!这就是娘亲做给小姨母的,然后给我留了些,这次的是不是的分外甜?”四岁的俞瑎聪明伶俐。
“俞瑎,你不要带着外祖晚上吃甜食。”裴翊端着新茶和俞熙同一起走了进来。
裴允信晃着手中还剩一半的栗子糕:“我就吃这一块,就当和老三一起了。”
“老三又是谁?”俞瑎插嘴。
“裴墀就是老三,老三就是裴墀,裴墀和老三就是小姨母。”裴翊抽走了他手里的盘子。
俞熙同给岳父倒了杯茶,“爹,你今天从宫里回来就在书房呆到现在,我和阿翊不免担心,今天发生什么了?”
裴允信若有所思,慢慢喝了口茶:“陛下要去祭拜宁城王妃?”
“什么?”裴翊夫妻俩吃惊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俞熙同疑虑的追问道:“陛下....是要给宁城王妃追封吗?那一同故去的世子呢?抹掉母子痕迹不是陛下的意思吗?现在为什么突然要去祭拜?如果真的追封为皇后和太子,那当初拥立陛下的老臣怎么交代?父亲您......尤其是林相......?”
俞熙同一口气说出了很多疑问,还有更多的担心和牵扯一时间都还没来得及摆出来,裴允信抬手示意女婿不要再说。
最让人忧虑的事俞熙同没敢说出来,但翁婿都心知肚明-----皇位已稳,十年积蓄,难道他想翻旧账吗?
裴翊想的却是别的,喃喃自语道:“王妃,世子.....唉,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裴三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除了俞瑎窸窸窣窣的将手里的点心碎屑倒进嘴里的动静,屋里像被抽走了空气一样,安静又沉闷。
憋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倾泻而下,雨点敲打着裴府的窗棂,掉入了御花园的后湖,也被寒风裹挟着撞开了相府书房的房门。
密不透风的的雨帘笼罩了整个永都,砸在青石街道之上,又急又狠。
这是茶楼地处僻静的枣核巷,门面不大内饰朴实,但细看之下却发现处处考究,红木的门楹和梁柱,紫檀案几和软榻,青瓷胎釉细腻,触如凝脂。
他拿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略深的法令纹让瘦削的脸平添了几分严肃,勾鼻薄唇,鹰隼利眼,即便身着便服,依然能感受到他被权势滋养的高高在上。
但此刻,他却对面前这个正在徐徐道来的聪俊少年颇为和气。
听少年讲完,他也忍俊不禁:“这云门当真神领意造,你是说最后郾王中毒是因为吃了猴脑?”
“云门是这么说的。”
“王爷信了?”
“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没有再追究和探查,就这样翻篇了。”
“昏头昏脑!”他不屑地摇摇头,接着换了个问题,“那天宴席上到底发生了?”
少年稍稍迟疑,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相爷,恕我直言,林小姐性情的确张扬了些,当日赴宴的都是高门贵女,累勋世家也不在少数,林小姐待人眼高于顶,言语锋利,我一个粗人听了都有些.....呃,”那词儿在就像烫嘴的肉丸在嘴里滚来滚去最终吐了出来,“......想打人。”
林致素抿紧了嘴唇,唇边的法令纹似乎更深了,像是掩饰般的般的喝了口茶----他深深地疑惑,为什么蛮横跋扈这事儿也遗传?自己受了老婆一辈子的无理取闹,没想到女儿也继承了这个“家学”。
“唔,袭击的事情我也仔细调查了,”徐斡假装没看到宰相脸色,继续说,“确实没查出是谁干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人一定是个高手,可在永都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这人应该没有想伤害林小姐性命的意思。”
林致素点点头,问:“你觉得此人是冲芸和还是冲本相?”
“呃, 我倾向于和相爷无关。”
宰辅亲自给徐斡斟茶,少年赶紧举起杯子。
“你做的很好,这些事情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的重心还是要放在监视郾王上,此人近年越发荒唐,搜刮民财僭越祖制荒淫无道,实在是一颗毒瘤。但真正让本相担心的,还是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林致素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郾王可是曾经与龙椅失之交臂,这些年虽然看上去只知道吃喝玩乐,人也在永都老实呆着,但其封地郾州仍然兵强马壮且只听他号令,而且近年郾州聚敛了大量财富......”他及时收住了话头,“这些朝廷之事本相不便与你细说,总之,你只需要明白,监视他甚至有一天需要你除掉他,都是为国为民,少年自当有英雄志向。”
“是,相爷,郾王的所作所为属下都看在眼里,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出手除掉蠹虫,徐斡定不会怯懦推辞!”
林致素欣慰地点点头,又问:“对了,云门来的这两位是什么人?”
“他们啊,一个神经病一个娘娘腔,性情和言语都与永都格格不入,江湖宗门远离俗世,或许人都会怪一点,其它的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关于对小姑姑的疑心徐斡并不想告知林相。
“听起来似乎是坦直之人,”林致素若有所思,“你明天送他们回云门,在路上找机会探问一下皇上的用药和龙体情况,唔,本相不希望有些消息被郾王捷足先登并且有心利用。”
“好,我会找机会的。”
“记住,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属下明白,我会注意的,林相。”
林致素又交代了几句,便遵循惯例先后分头离开,徐斡留在房间里等着他先行走远。
他没有告诉林致素关于小姑姑身上的种种疑点,如果他说了,或许借助宰辅的权势很快能就当年之事查出些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想这么做。
脑海里闪过那双既混沌又清澈的眼睛,他很矛盾,既期待能尽快找到那个凶手但又暗暗希望那个人不是她。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才发现已经没有热乎气儿了,他一个人刚刚发呆的有点久。
明天的回程是最后的机会了,保佑自己能问出或者发现些什么吧。
果然,菩萨会惩罚每一个临时抱佛脚的人,从溪萝山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徐斡没有去见林相,因为这一趟等同一无所获。
林致素也没有召唤徐斡,他们的见面的次数都是极为克制的,这次他没有来汇报,说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且比起徐斡这边,林致素更烦忧的是皇上这突如其来的祭奠要求。
窗外,铅云阴翳 细雨粘腻,他将头靠在椅背上深深皱起了眉,牵动着脸上的皱纹纵横如刀削斧砍。
自从和裴允信力挽狂澜扶持苏祁登基,林致素的命运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赌赢了,从一个依仗岳丈的小小给事中迈入了辅佐王业的权利核心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裴允信居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功成身退,将这巅峰的位置只留给了他一人。
但林致素很清醒的知道,裴允信的退隐不是因为高风亮节无欲无求,而是在那场拨乱反正的恶斗之中,他对雍帝和自己有了转变性的认知,他在用‘退’的方式表达着强硬的态度。
但他林致素却在用‘进’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君臣一心,尽心尽力,拥护辅弼。
经过血与火的朝堂斗争淬炼,时至今日,身居宰辅高位的林致素认为自己能评价一下裴允信了,自己当初跟随他的身后见证风云,那时的鲁国公的确有勇有谋,英明果断,但他后来和圣上渐行渐远的举动说明他不是一个成熟通达的肱股之臣。
不过即便这样,有一个判断,林致素从未麻痹过-----那就是雍帝对裴允信依然有着一份难以轻易击碎的信任。
对于雍帝这个突如其来的旨意,林致素还在抽丝剥茧皇上隐藏的深意,宁城王妃和世子他们不过是那场险恶斗争的必然祭品,有谁听说过要去祭奠一份祭品?
他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这犹如绵绵针似的细雨,既不致命,又不急迫,却没来由地让你觉得心乱如麻。
于是他将裴允信推到了这场大戏的台前,的确,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主持这个忌辰,他知道裴允信也愿意作为前锋去刺探圣意的。
虽然已经渐行渐远多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又站在了一起。
“侯爷。”林致素退朝后就在玉瑞门的游廊上等着了。
裴允信其实远远就看到他了,反正迟早要聊的,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并肩慢慢走着。
这渊源颇深的两人都省了客套。
“裴兄,”林致素换了称呼,“依你之见,陛下这次突然要去祭奠可是存了旧情?”
“旧情一直都有,只不过是念还是不念。”
“念旧乃是人之常情,就像我,也会时不时想起和裴兄的袍泽之谊,”林致素看了裴允信一眼,“但有些旧也只能到‘念’而已,否则定会招致祸端。”
裴允信停下脚步:“林相,这些话你应该去跟陛下说才是,他如果一定要许王妃和世子以大义名分,你我怕是拦不住。”
林致素牵动起一个模棱两可的笑:“裴兄,您还是不了解陛下,他不会这么做的。但我还是希望裴兄能劝皇上适可而止,情深义重对于帝王而言不是好事啊。”
抚宁侯沉默着,只顾大步地往宫门走去。
出了宫,他走到裴府轿子前,林相亲自给他打起轿帘:“裴兄,我只有在你前面才这样直来直去,你一定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裴允信躬身拱手,两人道别。
巍峨的朱墙前,两顶官轿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