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岩洞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爆裂的火星都像敲打在姜毓宁紧绷的心弦上。她僵在原地，指尖距离慕先生冰冷的手腕仅有寸许，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耳畔，那微弱破碎的梦呓，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凿穿了她所有的猜忌与防备，留下一个深不见底、透着刺骨寒意的空洞。
琉璃灯……殿下……息怒……
秋千架下……青鸾琉璃宫灯……那个被斥责后、眼中光芒瞬间熄灭的白衣少年……
记忆的闸门被这梦呓强行撞开，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她的意识。十年前上元灯节御花园那个模糊的身影，与眼前这张苍白、疲惫、深陷梦魇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每一个细微的轮廓都在她惊骇的瞳孔中疯狂重叠、吻合！
是他！
那个被她视为莽撞无礼、早已抛诸脑后的少年！
那个在她跌落太庙火海后，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倚翠阁柴房、赠银留言的神秘琴师！
那个在沧澜江上为她挡住箭雨、耗尽灵力压制凰火反噬、如今重伤濒死的……萧靖！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她，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早已被她遗忘在深宫角落、微不足道的少年，如何摇身一变，成了这身负奇能、洞悉她所有秘密的“慕先生”？他潜伏在她身边，屡次出手相助，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报复当年那一斥之辱？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尖锐的、冰冷的疑问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撕扯、冲撞。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想远离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危险的源头。然而，目光扫过他左臂那道狰狞的、被江水泡得灰白发胀的箭伤，边缘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黑气——那是为她挡箭留下的！心口烙印深处，那缕被药力强行安抚、暂时蛰伏的凰火之力，似乎也因她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躁动起来，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她不能退。至少现在不能。凰火的反噬随时可能再次爆发，顾承舟的追兵如芒在背，青黛父女生死未卜……她需要力量，需要指引，而眼前这个昏迷不醒、身份成谜的萧靖，似乎是她在这绝境中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这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屈辱和冰冷。
就在姜毓宁内心激烈交战，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之际——
昏迷中的“慕先生”——萧靖，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这一次比刚才更加猛烈！他紧锁的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仿佛在与体内某种可怕的东西搏斗。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向自己的心口位置！五指死死地抠住胸前的衣襟，用力之大，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仿佛要将什么东西从胸腔里硬生生挖出来！
“呃……不……不能……回去……” 破碎的音节再次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烙印……会……烧死……所有人……殿下……快走……”
烙印？烧死所有人？
姜毓宁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他口中的“烙印”，指的是她心口的凤凰劫灰印？还是……他自己身上也有？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当年上元灯节，她斥责他后愤然离去，那盏被他执意挂上、又被她弃之不顾的青鸾琉璃宫灯……后来如何了？她从未关心过。
一个模糊的画面骤然闪现：灯火璀璨的御花园，少年萧靖失魂落魄地站在秋千架下，仰头望着那盏孤零零悬在高枝上的琉璃宫灯。一阵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夜风吹过……琉璃灯盏猛地一晃，灯影摇曳……然后……是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琉璃碎片如同冰冷的泪滴，纷纷扬扬洒落，映着少年瞬间煞白如纸的脸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难道……那灯盏碎裂时，溅落的琉璃或灯油……曾灼伤过他？留下了某种……与“凤凰”相关的印记？所以他才如此恐惧“烙印”？才知晓她心口劫灰印的奥秘？
这个推测让姜毓宁遍体生寒！她死死盯住萧靖那只死死抠在心口的手！那破烂的白衣下，是否也隐藏着一个与她相似的、带着灼痛与不祥的烙印？一个……因她当年的迁怒而留下的烙印？
这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唔……” 萧靖在剧烈的抽搐和梦呓中，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只抓在心口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急促的喘息渐渐微弱下去，再次陷入更深的昏迷，只是紧锁的眉头和灰败的脸色，昭示着他体内的状况极不乐观。左臂箭伤处的灰败死气似乎又扩散了几分。
不能再等了！
姜毓宁猛地一咬牙，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与猜疑。她不再犹豫，沾满泥污和血痂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猛地探向萧靖胸前那被他自己抓得凌乱不堪的衣襟！
“嗤啦——！”
本就破烂的衣襟被她用力撕开！
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涌入。篝火跳跃的光芒，毫无保留地照亮了萧靖苍白瘦削的胸膛。
姜毓宁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止！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没有预想中狰狞的烧伤疤痕。
然而，在他心口正上方，锁骨下方寸许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奇异的图案！
那并非凤凰。
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线条却带着一种奇异扭曲感的青鸾！
青鸾的形态并非祥瑞的优雅，反而透着一股被束缚、被灼烧的痛苦挣扎之意！烙印的颜色是深沉的暗青色，如同凝固的淤血，边缘却隐隐泛着一种与姜毓宁心口烙印如出一辙的、令人心悸的暗金色流光！这暗金流光如同活物，在青鸾烙印的纹路中极其微弱地流淌、明灭，每一次明灭，都让那深青色的烙印边缘微微收缩，仿佛在承受着无声的灼痛！
青鸾琉璃劫印！
姜毓宁的脑海中瞬间炸开这个名字！果然！当年那盏碎裂的青鸾琉璃宫灯！这烙印，这扭曲痛苦的青鸾形态，这同源的暗金流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残酷的真相——她心口那焚身的凤凰劫灰印，与萧靖身上这深埋的青鸾烙印，同出一源！甚至……可能彼此呼应，彼此牵制！
难怪他知晓一切！难怪他能以琴音压制她的反噬！难怪他眼中会有那种近乎绝望的悲恸！他救她，或许并非全然无私，同样也是在自救！这烙印如同悬在他们两人头顶的利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巨大的冲击让姜毓宁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岩壁，急促地喘息着，试图消化这颠覆性的发现。目光再次落在萧靖苍白如纸的脸上，那深锁的眉头，微弱的呼吸，左臂伤口弥漫的死气……他快撑不住了。
凰火！她体内那被药力暂时安抚的凰火之力，是她唯一可能救他的东西！也是她活下去、掌控力量的唯一途径！但如何引导？如何控制？那狂暴的力量稍有不慎，便是焚身焚心的结局！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萧靖似乎感应到了她剧烈波动的思绪和体内凰火的躁动。他紧闭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干裂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般飘出：
“……引……火……焚……烬……劫灰……化……薪……循……龙……脊……过……玉……枕……叩……百……会……”
劫灰化薪！龙脊！玉枕！百会！
这正是之前在芦苇荡茅屋中，他助她压制第一次涅盘之痛时，以音律引导她冲击的路径！是他强行灌输给她、用以疏导凰火之力的法门！此刻，在他濒死之际，这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指引，竟成了他无意识间传递的最后一线生机！
姜毓宁的心脏狂跳起来！机会！唯一的、也是无比危险的机会！
她没有时间犹豫了！顾承舟随时可能带人搜到此处！萧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必须尝试！以她自身为炉，以萧靖的身体为柴，引动那足以焚毁一切也蕴含一线生机的凰火之力！
“呼……” 姜毓宁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草药苦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所有的恐惧和杂念。她盘膝在萧靖身边坐下，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意念沉入心口那沉甸甸的、如同熔岩核心般的凤凰劫灰印。
引火焚烬！劫灰化薪！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如同念动开启地狱之门的咒语。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蛰伏的、滚烫的烙印核心。没有慕先生那玄妙的琴音引导，她只能凭借自身那被滔天恨意淬炼过的、近乎偏执的意志力，强行去触碰、去感知那狂暴的力量本源！
“嗡——！”
烙印深处，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被强行惊醒！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戾、都要灼热的狂暴洪流瞬间被引动！沿着她意念的引导，如同失控的岩浆，轰然冲向她的脊柱——龙脊大脉！
“呃啊——！”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仿佛整条脊柱被瞬间抽离，又塞入烧红的铁钎！姜毓宁的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满的弓弦，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额头上青筋暴突，冷汗如同溪流般瞬间浸透破烂的衣衫！
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才勉强没有彻底昏厥过去。意志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她强迫自己集中最后一丝清明，用意念死死“攥住”那股狂暴的灼流，如同驾驭着一条发狂的恶龙，沿着脊柱的脉络，一寸一寸，无比艰难地向上冲击！
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骨骼欲裂、经脉灼烧的极致痛苦！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皮肤表面泛起不正常的赤红色，丝丝缕缕的白气从毛孔中蒸腾而出！身下的干草被高温炙烤得迅速焦黄、蜷曲！
冲！冲过去！过玉枕！叩百会！
这是唯一的生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个因她当年无心之失而背负烙印、如今奄奄一息的少年！
狂暴的灼流在她顽强的意志引导下，如同冲破堤坝的洪峰，带着焚毁一切的威势，终于凶猛地冲过了脊柱与颅骨交接的“玉枕”关！直扑头顶正中，百会大穴！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她颅腔内炸开！姜毓宁只觉得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金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间被剥夺！意识如同被抛入了燃烧的恒星核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灼热与毁灭！
完了……失控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这失控的凰火彻底焚成灰烬的刹那——
一只冰冷得如同寒玉的手，带着最后一丝微弱却无比精准的力量，猛地按在了她剧烈起伏、滚烫如烙铁的后心命门穴上！
是萧靖！他竟然在此时强行苏醒！用尽了最后残存的力量！
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带着奇异韵律的清凉气流，如同久旱的甘霖，顺着那只冰冷的手掌，瞬间注入姜毓宁狂暴灼烧的经脉！这股气流并非压制，而是引导！如同在最狂暴的洪流中投入了一枚精准的楔子，瞬间改变了那毁灭性力量的流向！
“嗡——！”
姜毓宁体内那冲向百会、即将失控爆发的狂暴凰火，被这股外来的、同源的清凉气流猛地一引，竟强行改变了方向！如同找到了泄洪的闸口，顺着两人身体接触之处——那只按在她命门穴上的手，轰然涌入了萧靖的体内！
“噗——！”
萧靖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仰倒！一大口滚烫的、带着浓郁暗金色火星的鲜血狂喷而出！如同燃烧的熔岩溅射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嗤嗤”的声响！他本就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不！” 姜毓宁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喊！她没想到自己的尝试，竟成了压垮萧靖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就在萧靖喷出那口滚烫鲜血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涌入他体内的狂暴凰火之力，并没有立刻将他焚毁！反而如同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吸引，疯狂涌向他心口那个深青色的、扭曲的青鸾烙印！
“滋——！”
那青鸾烙印如同干渴的海绵遇到了烈火！暗青色的纹路瞬间被点亮！爆发出刺目的、带着痛苦挣扎意味的青金色光芒！烙印中心那一直流淌的微弱暗金流光，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骤然变得明亮、活跃起来！与涌入的凰火疯狂交织、融合！
一股强大而古老的气息，混合着痛苦与新生，从萧靖心口的烙印中轰然爆发！
与此同时，姜毓宁体内那几乎将她焚毁的狂暴灼热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心口的凤凰劫灰印虽然依旧灼烫，却不再有那种毁灭性的失控感。一股微弱却前所未有的、精纯而温暖的暖流，如同初生的溪流，从她心口烙印深处悄然滋生，缓缓流淌过她被灼伤的经脉，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劫灰化薪！初生的凰火之力，终于在她体内真正意义上地……诞生了！
代价是……萧靖的命？
姜毓宁猛地扑到萧靖身边，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她看向他心口那光芒刺目、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的青鸾烙印，又看向自己心口那暂时平息、却隐隐与对方烙印产生微弱感应的凤凰劫灰印。
同源双生！劫灰化薪！他竟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强行承受了她失控的凰火冲击，引导她完成了这最关键的一步！用他的濒死，换来了她体内初生凰火的点燃！
“为什么……” 姜毓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看着萧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看着他心口那如同燃烧烙印般的青鸾印记，心中那堵冰封的堤坝，在巨大的冲击和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下，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冰冷的恨意、滔天的血仇，在这一刻，竟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洪流冲得摇摇欲坠——那是混杂着震惊、愧疚、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咳……” 就在姜毓宁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复杂情绪淹没之际，萧靖的喉头再次滚动了一下。这一次，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睑。
篝火的光芒映入他涣散的瞳孔，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聚焦。他的目光，越过近在咫尺的姜毓宁那张布满震惊、茫然和复杂情绪的脸，最终，落在了自己心口那光芒刺目、灼痛剧烈的青鸾烙印上。
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无尽疲惫的微弱弧度，在他染血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心碎。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终于与姜毓宁那双交织着无数情绪的眼眸对上。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吐出几个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姜毓宁灵魂深处的字：
“……殿下……臣……的债……还没……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