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吴江县的夏末,护城河上飘着油绿的浮萍。老船老大陈观宏蹲在船头补渔网,竹篾扎得手指生疼。徒弟阿寿捧着茶碗凑过来:“师父,王记米行的陈老板催了,说今夜走运河,明早得把新米送到枫桥。”
陈观宏抹了把汗,抬头看天。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低低的,风里已经有了潮腥气。他摸了摸船舷上的铜铃——那是他爹传下来的,说是能镇水怪。“走。”他把网往竹篓里一收,“今夜得赶在雨前过石湖段。”
子时三刻,船行到石湖与运河交汇处。陈观宏的船是条老木船,吃水深,走得慢。阿寿掌着舵,突然喊:“师父!前头有片浮萍——不对劲!”
陈观宏眯起眼。月光被云遮了大半,水面泛着青灰色。前头半里地的水面上,浮着层半透明的绿,像被揉碎的翡翠,又像谁撒了把碾碎的茶叶。那绿不似寻常浮萍,这儿一簇那儿一团,聚散得极快,明明是顺流而下,偏又在船前打起旋儿,把河道堵得严严实实。
“停桨!”陈观宏抄起船桨往水里一探——水凉得刺骨,比往常低了两三度。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辈人说的“萍踪客”。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陈观宏十六岁,跟着爹在运河上跑船。那年大旱,运河水浅,船得绕着浅滩走。有天夜里,他爹的船触了暗礁,船底裂了道缝,水“咕嘟咕嘟”往舱里灌。陈观宏抱着块船板漂到芦苇荡,迷迷糊糊看见水里有团绿影子,忽聚忽散,像在给他指路。等天亮,他被路过的渔船救起,可爹的船和货全沉了。
后来听老艄公说,那是“萍踪客”。溺亡的善魂化不成人,就聚在水里当引路的灯。它们认得出哪片水有暗礁,哪段河要起风,哪处滩要翻船。要是遇见灾祸,它们就把浮萍聚成带子,绕着危险转,船家见了就得绕行——这是它们用魂灵给活人指条生路。
“师父,要不咱绕远点?”阿寿搓着发白的手。
陈观宏没说话。他盯着那片绿,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年他救过个落水的娃,是苏州城米行陈老板的小儿子。那娃被救上来时,浑身冰凉,可还有口气。陈老板跪在船头给他磕头,说:“陈师傅大恩,我陈家世代记着。”后来那娃没活成,到底还是没了。陈观宏总觉得,那娃的魂儿或许还在水里。
“绕。”陈观宏一拍船板,“往左边芦苇荡走。阿寿,把船灯熄了,别惊着它们。”
船往芦苇荡里挪。那片绿浮萍却像活了似的,跟着船转,始终挡在前面。陈观宏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气混着水腥气直往喉咙里钻。他想起老艄公还说,萍踪客最见不得人心善——你敬它们一分,它们护你十分;你要是存着坏心,硬要往危险里闯,它们能把船掀翻,把人拖进漩涡里喂鱼。
绕了三里地,前头的绿突然散了。陈观宏松了口气,刚要提速,就听头顶“咔嚓”一声炸雷。云层裂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得水面像撒了把碎银。陈观宏这才看清,刚才那片绿浮萍的边缘,隐约有几个影子——像人,又不像人,半透明的,头发像水草似的飘着。
“那是......”
“别看!”陈观宏吼了一嗓子,抄起船桨往水里一搅。船猛地晃了晃,那几个影子“唰”地散了,融入水里。阿寿脸色发白:“师父,我刚瞅见......”
“啥也甭瞅。”陈观宏压低声音,“那是萍踪客的魂。它们在谢咱们绕路呢。”
船行到枫桥时,天已经蒙蒙亮。陈观宏把米卸下,陈老板正带着伙计在码头等。他拍着陈观宏的肩膀:“陈师傅,可算把你盼来了!昨儿夜里石湖段翻了三艘船,有两艘还是运粮的——亏得你绕了路!”
陈观宏心里“咚”地一跳。他想起昨夜那片绿浮萍,想起水里若隐若现的影子。
后来有年冬天,陈观宏在运河上救起个落水的娃。那娃才七岁,穿得破破烂烂,冻得嘴唇发紫。陈观宏把他抱上船,用棉被裹住,又煮了碗姜汤。那娃缓过神来,突然指着水面说:“老爷爷,水里有好多绿星星,它们在笑呢。”
陈观宏往水里看,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可他知道,那娃看见的,是萍踪客。
如今陈观宏已经七十岁,不能再跑船了。他把那艘老木船卖了,却在船舷上留了块铜铃——每次经过石湖,他都要停船,往水里撒把米。阿寿问他干啥,他说:“萍踪客护了我一辈子,我也该护护它们。”
有人说,现在还能在石湖看见那片绿浮萍。要是赶上风平浪静的夜,还能看见浮萍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像是在给夜航的船指路。老辈人说,那是萍踪客在履行承诺——只要人间还有善念,它们就永远在水里,做那盏不灭的引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