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笃镇的老街上,有座青瓦白墙的老宅。门楣上“积善堂”三个字被风雨磨得发旧,可门环上的铜绿里,还凝着几代主人的体温。
我叫李进平,三年前还是个穷书生,靠给人抄书换米。那会儿路过老宅,见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堆着半人高的旧书,书皮上写着《诗经》《楚辞》,边角卷得像被雨打湿的荷叶。卖书的王伯抹着眼泪说:“这宅子原是前清陈举人的,他儿子染了肺痨,卖了房子凑药钱。如今陈家就剩个空壳子,你要不怕晦气,五两银子拿走。”
我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刚好五两,是抄了三个月《四书》的辛苦钱。王伯把铜钥匙往我手里一塞:“夜里别走西厢房,那屋的窗棂总自己响。”
头夜住下,我便懂了王伯的话。
西厢房的窗棂是楠木的,雕着缠枝莲。我刚吹灭蜡烛,就听见“吱呀”一声——窗棂自己开了条缝,冷风裹着霉味灌进来。我缩在被窝里,听见更夫敲着梆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那窗棂还在晃,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
第二夜更邪乎。我在正厅翻书,烛火突然“噼啪”炸了个灯花,光影里映出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廊下梳头。我揉了揉眼,再看时,廊下只有满地月光,姑娘的影子却还在墙上晃,发梢沾着水,像刚从井里捞出来。
第三夜,我在院中打地铺。后半夜起了雾,迷迷糊糊听见有女人哭,声音从东厢房传来:“他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了他十八年……”我摸黑摸出枕头下的铜锁——那是王伯给的,说能镇邪。可刚碰到锁头,哭声突然近了,就在我耳边:“你身上有墨香,像他……”
我“腾”地坐起来,额头撞在床梁上。月光漏进窗,照见东厢房的门缝里渗出点水,顺着门沿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水洼。我凑过去看,水洼里有张脸——是那个梳头的姑娘,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樱桃。
“你是谁?”我颤声问。
她抹了把脸,笑:“我是阿芸,陈举人的女儿。光绪年间,我爹把我许给了绸缎庄的周少爷。可周少爷去了南洋,一去不回。我等了十八年,最后染了寒症,死在这屋里。”她指了指东厢房的床,“那床底下,还埋着我当年的嫁妆匣。”
我打了个寒颤。原来这宅子的“晦气”,是个等不到丈夫的姑娘的怨气。
从那夜起,我变了。
我不再害怕。天一亮就搬着梯子上房梁,把漏雨的瓦换了;把院中的杂草全拔了,在墙角种了株老桂树;又去镇东头请了老木匠王伯,把西厢房的窗棂重新钉牢——钉的时候,我在榫头里塞了把艾草,说是能驱邪。
王伯边敲边笑:“小李啊,你这哪是修宅子,是哄鬼呢。”
我认真道:“阿芸不是鬼,是等不到依靠的人。我多修一分,她就能少怨一分。”
王伯的手顿了顿,锤子砸在木头上,发出闷响:“你小子,倒比那些烧香拜佛的明白。”
半年后,老宅有了生气。
青瓦刷得雪白,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铃”响;院中的老桂树抽了新枝,香得能飘半条街;西厢房的窗棂再没自己开过,反倒是阿芸常来——她现在穿素色衫子,不再披头散发,手里总捧着本书,坐在廊下和我一起抄经。
“你瞧,”她指着新补的书页,“《诗经》里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修了宅子,我该谢你。”
我挠头:“谢啥,我图个清净。”
可宅子的变化,连邻居张婶都看出来了。她端着碗桂花糕来串门:“小李啊,你住进来后,这宅子像活了似的。上个月我家晾的被子,搁你院儿里晒,比在我家还软和!”
我笑:“许是日头好。”
张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个事儿——前儿夜里,我家那口子梦见他娘了。他娘说在老宅的井里,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冲她笑呢。”
我没接话。心里却明白——阿芸的怨气,早散了大半。
真正应验的,是我病重的那回。
那年秋末,我染了风寒,烧得说胡话。迷迷糊糊中,我看见阿芸坐在床头,手里端着碗药:“喝了这碗,就好了。”药香里混着桂花香,我一口饮尽,烧竟真的退了。
可我知道,真正救我的不是药。
那夜我醒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我听见院中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卖菜的阿婆、挑水的汉子、读书的孩童,他们的声音叠在一起,像首暖融融的歌。
“那是……”我想问阿芸,却见她站在月光里,身后跟着好些模糊的影子。
“这是宅子里住过的老邻居,”她轻声说,“你修了宅子,他们便来帮你。”
我突然想起王伯说过的话:“老宅是有魂的,叫‘宅心’。它像面镜子,照见主人的心。你真心待它,它便真心待你。”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夜里帮我煎药、换被子的,都是宅心里攒的“和气”。阿芸的怨气散了,老邻居们的念想也跟着暖了,宅心便成了团火,能把寒夜焐热,能把病痛烤化。
如今我还在老宅里住着。每天清晨扫扫青石板,傍晚在桂树下泡壶茶。阿芸常来陪我,有时是梳头,有时是抄经,有时只是坐在廊下,看云卷云舒。
上个月,镇东头的老木匠王伯来修门板。他摸着门环上的铜绿笑:“小李啊,你这宅子的魂,算是养出来了。”
我指着院中的老桂树:“您瞧,它开花了。”
王伯抬头,金黄的花雨落了他一头。他突然红了眼眶:“我修了三十年房子,头回见老宅自己开花。”
风卷着桂香钻进窗,吹得案头的《诗经》“哗哗”响。我翻到某一页,上面有阿芸的字迹:“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宅心亦如是。”
窗外的老槐树上,新燕衔着春泥飞来。我忽然明白,这世上最灵的“精怪”,从来不是山精野怪,而是人心攒的暖,是日子熬的甜。
就像这老宅的“宅心”,它本是历代主人的悲欢,如今却成了最温柔的光,照着我和阿芸,照着老邻居们,照着每一个愿意好好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