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比断魂峡的更冷更空旷。
阿古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当那如同神罚般的雷霆之海在她身后炸开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野兽般的求生本能。
她丢弃了所有能引雷的东西，像个最卑微的牧民一样伏在马背上，任由坐骑带着她在泥泞和黑暗中狂奔。
等她终于停下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雨停了风也小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怎么也驱不散。
她回过头，来时的方向一片死寂，再也看不到一支火把，听不到一声族人的呼喊。
她带来的数万精锐，连同她最为倚重的左、右贤王，都葬身在了那片雷光炼狱之中。
逃回王帐的过程，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零零星星的残兵败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每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眼神空洞面如死灰。
他们不敢交谈，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仿佛那撕裂夜空的雷鸣，还在耳边回响。
当阿古拉那匹满身泥污的黑马，出现在部落的视野中时，整个营地都骚动了起来。
留守的部落首领们冲了出来，他们看着公主狼狈不堪的模样，看着她身后那稀稀拉拉、不足千人的残兵，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公主，贤王他们呢？我们部落的三千勇士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首领，声音颤抖地问道。
他的部落几乎是倾巢而出，全部交给了左贤王统领。
阿古拉翻身下马，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朝着自己的金帐走去。
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绝望。
“阿古拉！”一声愤怒的咆哮，从人群中响起。
是右贤王的弟弟，一个同样以勇猛着称的壮汉，他双眼赤红，像一头受伤的公牛，冲到了阿古拉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哥哥呢？你把我的哥哥，把我部落的五千勇士，带到哪里去了！”
“放手。”阿古拉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进这个帐篷！”壮汉怒吼着，他的身后，那些同样失去了亲人的部落首领和战士们也围了上来，眼中闪烁着愤怒和质疑的火光。
他们不相信什么天罚。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是阿古拉的指挥失误，葬送了草原的未来。
“你想知道？”阿古拉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让无数勇士为之倾倒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看得那壮汉心里莫名一寒。
“他们都死了。被李琼用南朝人的妖术，引来了天上的雷火烧成了灰。”
“妖术？我看是你无能！”一个首领尖叫起来。
“你被那个南朝的小白脸迷了心窍，一步错，步步错，先是让他们逃脱，如今又全军覆没，你根本不配当我们的公主，不配统领我们！”
“对，把她抓起来，用她来祭奠死去的勇士！”
“杀了她，为贤王报仇！”
群情激愤，无数只手伸向了阿古拉。
他们不再敬畏她，他们只想用她的血，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和悲痛。
就在这时，阿古拉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而是缓缓地、一件一件地，解下了自己身上象征着权力的饰物。
那顶镶嵌着绿松石的狼头金冠，那柄代表着部落联盟的黄金匕首，还有那件用雪狼皮制成的披风。
她将它们一件件地放在地上，然后抬起头，环视着眼前这些曾经对她俯首帖耳，如今却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族人。
“你们说得对。”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输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公主。”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古拉的脸上，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你们想要报仇？可以，你们看看我们还剩下什么？不到一万的残兵，老弱妇孺倒有十几万。”
“我们的牛羊，在我们出征的时候，就已经宰杀大半充作军粮，拿什么去跟李琼那几十万如狼似虎的镇北军斗？”
她指着东方，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现在冲过去，不是报仇，是送死，是想让草原上最后一个男人，都死在镇北关下吗？是想让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冬天活活饿死冻死在帐篷里吗？”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复仇的火焰，瞬间被严酷的现实所冷却。
是啊，他们还剩下什么？
“李琼是魔鬼，他不是人。”阿古拉的声音变得幽远而空灵。
“他能引来天雷，就能引来洪水和瘟疫，我们打不过他，至少现在打不过。”
她看着那个还抓着她胳膊的壮汉，平静地说道：“你想为你哥哥报仇，我也想。但不是现在。”
“从今天起，所有部落各自为政，回到自己的草场。省下每一口粮食，保护好每一只牛羊，照顾好每一个孩子，我们要做的不是报仇，是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说完，她轻轻推开了壮汉的手，转身走进了那座属于她，但又不再属于她的金帐，留给所有人一个孤单而决绝的背影。
营地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再叫嚣着要报仇，也没有人再敢去质问那个女人。恐惧和迷茫，像草原的寒风一样，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们知道，阿古拉说的是对的。
那个叫李琼的男人，不仅用雷电摧毁了他们的军队，更用恐惧摧毁了他们的战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宰相府。
张阁老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是自己书房熟悉的房梁，闻到的是熟悉的檀香。
可他的心却像是掉进了冰窖。
“老爷，您醒了。”管家端着一碗参汤，凑了过来。
张阁老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脑海中全是那份沾着他鲜血的奏折，是李琼那张在奏折文字背后若隐若现的，带着微笑的脸。
“李琼。”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完了，全完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毫无翻身之地。
他想把李琼描绘成一个拥兵自重，滥杀钦差的乱臣贼子。
可李琼却反手把陈松塑造成了一个为国捐躯的忠烈之臣，自己则成了那个护卫不力，悲痛欲绝的请罪之人。
他想借皇帝的手除掉李琼，李琼却借他的手，除掉了皇帝插在北境的钉子，还顺便把一顶通敌的大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这盆脏水他洗不清。
因为陈松是他的门生，那些泄露出去的情报，也只有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才能接触到。
皇帝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会怎么想？
那些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会怎么想？
他张阁老会成为人人唾骂的国贼。
“噗！”又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锦被。
“老爷！”管家吓得魂飞魄散。
张阁老却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然的笑容。
“去，备车，老夫要进宫见陛下。”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要保住张家，想要保住自己这一派系的官员，他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弃车保帅。
不，是自断一臂，来换取那个年轻人的信任，换取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