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娣娘子怎么讲?”
“殿下说笑了,”颜淏初含笑轻抬眼,对抗又分说,半披半束的长发散如泼墨,清隽雅致的眉目透出妖异,“良娣娘子是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搅和进外朝的政事里去?”
明明章清凤就不是这样的无能妇人,他就偏要给纪绿沉一个软钉子碰。
“随你们的便。”
纪绿沉扫了眼送亲使的名单把正红封面仪典还了回去。
朝廷乱不乱,纪暄胡不胡来,又与她何干?
对她这样的野心家而言,自然浑水才好摸鱼。
纪绿沉是纪暄的姑姑辈,再加上二十年前安靖长公主纪清仪也曾下嫁淄青,如今选定的“主婿”恰又是纪清仪之子陆奉青,算是亲上加亲,同时也暗含朝廷拉拢之意。
裴相裴渡去太和帝病榻前奏对——示好淄青为淮西战场分压,得了太和帝点头。
门下省下诏,命九公主纪绿沉的嫁妆按大长公主的规格置办。
宗正寺、少府监、将作监等衙门日夜赶工,务必在婚期前备齐一切。
司天台选了个大吉之日——太和二十八年的夏至日,纪绿沉在太庙祭拜先祖后,便正式启程,向东前往淄青。
太和二十八年的暑气来得又急又毒,蝉声在官道两旁的林子里蔫蔫地拖着长音,像是也被炙烤得没了力气。
广陵王纪暄监国理政,却执意命文武百官随驾东行,为纪绿沉送嫁。
烈日当空,厚重的朝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紫袍玉带的大员们连站着都眼前发黑,更不必说要跟着车驾跋涉千里。
官道上的尘土被马蹄踏得飞扬起来,混着汗水黏在脸上,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土腥气。
队伍里的老臣们扶着车辕摇摇欲坠,年轻些的官员也面色煞白,却没人敢抱怨半句——
广陵王虽未正式册封太孙,这般立威的手段却已叫人胆寒。
两边林子偶尔有风掠过,卷起的不是凉意,而是一股燥热,活似要把人蒸干。路旁树荫下,几个小吏刚偷偷抹了把汗,前头便传来金吾卫的厉声呵斥:“磨蹭什么!王命不可违!”
纪绿沉的厌翟车朱轮华盖,形同一座移动的小型殿阁——这是将作监特地为她此次东行赶制的,比寻常宫车足足大出三倍。
厌翟车在烈日下缓缓前行,紫檀木车身上镶嵌的金丝楠木纹路在阳光下流转如波,车辕处精雕的蟠龙狰狞,厢壁上丹凤展翅的彩绘鲜艳,车子四角悬着的九子鎏金鸾铃随着车行叮咚作响,本该清越悦耳的声音,此刻却搅得车内人心绪不宁。
“这铃铛声真是恼人。”
连年纪最小惯来低眉顺眼的侍女采苓也小声抱怨,手上却不停歇地调整着车窗湘妃竹帘的角度——阳光从林子的空隙漏下来时拉下挡光,车外大风刮过则卷起引风入内。
另一名侍女采葛轻笑道:“你且知足吧。外头扈从的那些勋贵子弟的翊卫,平日里如何飞扬跋扈,这会儿怕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她指了指窗外,只见随行队伍中,顶盔着甲的武官虽吆喝着别人快走,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凡是身上有布料的地方,皆泛着深色的水光。
而穿甲的部位,想必如烧红的烙铁烫上皮肉,已然灼伤。
她们不一定见过此等酷刑,但采薇做炙羊肉、炙牛肉等烤肉,她们不光吃过,也在一旁打过下手。
采苓吐了下舌头闭嘴了。
车内的凉意确实与外头判若两季。
宫车的三层纱罗帷幔将热浪隔绝在外,中间的青琉璃片将阳光滤成幽幽冷色。
车厢底板暗格里放置青铜冰鉴,冰鉴中冰块融化蒸发的冷气通过镂空紫檀雕花板缓缓上升。
“听说这纳凉的设计,是殿下的姐夫兼表哥柳都尉亲自操办的?”采葛压低声音,向采薇问道。
柳奉瑄那副讨人嫌的模样谁不知道?久而久之,他也有自知之明便闭门不出了。
虽然河东柳氏几乎世代在工部经营,但他能进将作监与工部办事,也是天下的大新闻。
“采薇姐姐、采葛姐姐,我们还没见过柳都尉,柳都尉倒是对殿下蛮好的,他真的长得像传说中的那么丑吗?柳都尉真的对永嘉长公主很不好吗?长公主金枝玉叶,嫁给谁都是下嫁……是不是长公主殿下要求太高了?”
因为纪绿沉出降,内侍省掖庭局指派陪嫁的采芑、采菽好奇道。
果然一个人死去,关于她的事迹也渐渐被遗忘了。
迎春微微一叹,永嘉长公主纪灵休与驸马柳奉瑄闹了二十年,四年前的“殴主伤胎案”更是传到了地处高远几乎与世隔绝的乌斯婆娑城,连乌斯使者都可以拿纪灵休的痛事在万寿节上羞辱大衍群臣。
柳奉瑄“貌寝”是公认的事实。
但纪灵休才去了不到一个月,事情就换了种说法了,新选进掖庭的宫女质疑纪灵休不识好歹了。
“你们还小,不懂得这些。”
采薇望了眼阖眸假寐的纪绿沉,把一碗冰镇的乌梅汤放在大理石几案上。
纪绿沉想的是柳奉瑄这一通操作,凭此苦劳为自家老爹捞回了——先前因纪灵休在万寿节“弑君弑父”而被削去的河东郡公爵位。
“裴相整日里为削藩之事呕心沥血,倒叫他钻了空子!”舒窈自己也从保冷的双层银壶中倒了一碗冰饮,冷不丁抱怨了一声。
车中人顿时面面相觑,倒是纪绿沉清楚她的意思。
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均是关中大族,河东郡公的爵位却只有一个。
“窈娘倒是平心而论,你很为裴相不平吗?”车幔微动,纪绿沉的声音淡淡传来。
“殿下,婢子只是觉得……裴相那般辛劳……”舒窈的脸一下子就全红了,尤其几个新来的还死死盯着她。
永嘉长公主与柳奉瑄的恩怨,新来的侍女或许不清楚。
但她这个章家女挡在她们晋升的路子上,章家的事情,她们会更清楚一些。
章家倒了,她沦为宫婢还这么任意妄为,不免为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