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度心里有鬼,便觉得门口两个丫头的寻常注视如芒刺在背,脚步错乱又飞快,急慌慌下阶时竟还踩到袍角,他“刺啦”一拉袍子,颠颠地逃离她们目之所及的祠堂范围。
夏榴的哄笑声吱吱嘎嘎地跳进他耳朵,夏栀跺着脚喊着什么,常度一并抛之脑后。
“公子……九公子,灯!灯忘了!”
夏栀伸长了脖子,扭头问笑得前仰后合被胡瓜碎卡了喉咙满眼泪花的夏榴。
“你去给九公子送去?”
夏榴吭吭吭一顿猛咳,好不容易把喉间强烈的不适压制下去。
“不去!”
“咱俩的月钱都挂在荣锦堂老夫人名下领,论资排辈我是姐姐,你得听我的!”夏栀循循善诱,给新来的小姐妹讲道理。
她父兄虽是为大衍南征北战过的将士,但她早早就成了孤女,常老夫人看她可怜收在荣锦堂领一等大丫头的份例。
后来贾二娘子入府,常郡王与老夫人对其宠爱不下于自家亲生的小娘子。她在老夫人荣锦堂听到郡王和老夫人闪烁其词的谈话,贾二娘子真正的出身金枝玉叶般高贵,前程势必远大。
她没想到这份差事顺顺利利落到了自己头上——老夫人说披香阁的栀子开得正好,她去,应景儿。
也是跟了迎春,迎春想学一二拳脚功夫防身,在常家跟着外院的护卫学、在公主府便拜绣衣卫中武艺高强者为师。
她到底是将门出身,悟性更高,但也只是强过迎春。
可不能和真正的练家子比。
她也学那些文人墨士一般,对自己当下忽悠夏榴的行为美其名曰“君子动口”。
“去嘛去嘛,你去了,今晚把九公子放进祠堂这事咱就……”夏栀晃着夏榴玩笑,在夏榴胳肢窝下一通乱挠。
“咳咳……”
夏榴欢快的笑声中,夹杂了几声违和的咳嗽。
她们的动作慢下来,也被定住了似的,脸上笑容也趋于凝固。
——九公子常度,又杀回来了。
常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堂堂八尺男儿,今儿丢人真是丢到家了,竟沦落到被丫头们说笑拿捏。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九哥?”
迎春听到响动,怕常度脸上过不去,擎着他的那盏灯飘飘扬扬走出来了。
夏栀、夏榴立时整理好裙衫两个站成一排,垂着头躬身听命。
“灯忘了……”
“刚刚给你带的胡饼忘了……”
两个人同时出声,互相别开眼,眼神漫无目的地落在夜幕下的庭院,灯烛昏黄,一星一点。
他们安然,也茫然。
“就是……不是你们辅兴坊的,放得有点儿久,热气溻得也软和,请你先将就……垫一垫。”常度语无伦次,不好意思地结巴道。
“好。”迎春接过常度从衣襟里掏出来、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胡饼。
“九哥去吧,我看着你走。”迎春含笑温柔腼腆,祠堂耳房门户里的微光映照,空灵而悠远。
常度接过四角宫灯的挑杆,换到迎春汗滴濡湿的那一截,一眼不错掠过她的眉心、眉眼、鼻梁、嘴唇,一步三回头。
十年前,她初进常家,被王姨娘带去老夫人荣锦堂用膳,便是这样一再地看她。
原来自己曾经得到过,都是要原式原样,还给她。
大衍女子妆面,惯拿金银箔或珍珠宝石彩绸彩纸做成花钿,用呵胶贴在额间眉心。
她眉心天然有一颗胭脂记,倒把这些都省了。
她的雪肤花貌,这么多年只增无损。
只是她自从进了常家门,便再没有穿过红石榴裙了。
常度想到什么,擎着宫灯一溜烟又奔回了祠堂前。
幸好幸好,迎春还站在那里。
“九哥怎么又回来了?”竟还是她温柔先问。
“我不会像大哥那样……”常度欲言又止,记起她的“有话而不能说”,点到为止,“总之,我不会让你空等的。”
迎春轻轻颔首,这一幕,便一直在他的梦里缠绕。
这一个夜晚注定难眠,回忆一遍遍从那句“我予你一夜好眠”开始书写。
她说“簪子放下吧”,他还是会睡不着,因为他不知道迎春是否在勉强她自己。
她说“别再戳手了”,他也会睡不着,因为她一直在留意他的举动。
她明明心里有他,而往后的每一句对话,都是过往不曾设想的梦幻。
一种难言的激动将会贯穿整个夜晚。
得陇望蜀。
他好像得到了很多,也愈发地睡不着觉,只是把那一句句话、一幕幕情形不断回想品味。
心中一朵又一朵的水莲花盛放,照亮万古长夜。
“长亭……长亭!”
松月轩里,常度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放声大叫。
“拿纸笔来!快!”
“长亭……”
等不及长亭,他自己先窜到了西边次间的书案前剔亮了绿釉狮子灯台的读书灯,翻箱子倒柜,寻纸质相类似的桑皮纸。
黄杨木书案上,书卷纸张被他翻得乱糟糟,一只白釉兽形砚台“啪”得摔在地上,碎瓷擦过他掌心,湿淋淋冒出些许鲜血,热乎乎黏糊糊的。
尖锐的痛感后知后觉,常度抖着手掌,血珠汩汩流了一滩,滴到白玉秋叶式的笔洗里。
鲜血的颜色真红啊!
从前磕伤碰伤擦伤以及被父亲打伤无数,战场上刀伤枪伤箭伤,他也不是没挨过。
却从没有闲情细看人体流出的鲜血。
常度举着手掌,痛意使得他从狂热中清醒了一两分。
“公子……”长亭此时揉着眼圈,半臂和圆领袍穿得歪歪扭扭,打着哈欠半埋怨。
“三更半夜的,公子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赶路呢,要像回京时候那样骑马一昼两夜地赶……谁遭得住啊……”
常度无话,长亭慢悠悠走过去,被溅开的血色惊得魂飞魄散。
“不是,不是……公子你这是何必,不去唐州也犯不着把自个的手毁了,以后你还怎么握枪拿剑弹琵琶啊!”
长亭一惊一乍,闹得常度也觉出了自己的好笑。
“磨墨,我刺血写经,也抄一遍《心经》向老夫人谢罪。”
他本想偷空帮迎春抄几遍,这样迎春就少抄些。到底想当然了,两人字迹又不同,万一常老夫人看到他的字气不打一处来,更迁怒迎春得不偿失。
他又无意伤了手,只好打肿脸装个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