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九哥!
常度因着崔颂仪闷着的一包气,适逢其会被迎春一声声九哥点燃了。
迎春抿着唇,跪在蒲团上合十祝祷,小巧单髻上插戴一支翠镂空蝙蝠佛手石榴纹簪,佛手握着的如意环垂下的一串珍珠微微摇动。
常度发怒,她不是没有气性。
当着崔娘子的神位,她不能不识好歹。
她相信上天冥冥之间有好生之德,她念出那几句诗,合了常度对母亲崔净素才女认知,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常家。
出了净业寺,迎春拖拉落后几步,常度拧紧了眉心,独属他的那份阴鸷从清冷的眉目散发,戒备感十足。
“九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女与九公子就此别过了。”
迎春福身,裙裾扫在泥沙遍布的地面。
她垂眼逃避他的目光。
她害怕这样带着审视、估量、对抗性的注视,常度确实心思叵测,只是他从前没有这样看过她。
“别过?你睁着眼睛有看现在的天色吗?什么时辰了?你‘别过’去哪里?顾京死了,解随现在在宫中轮值,犯夜被金吾卫抓了,是指着我去捞你吗?”
一通噼里啪啦的骂,常度语气尽可能地克制。
我还可以指着我们殿下捞……迎春默然回嘴。
“敦义、永安两坊相邻,距离这么近你过家门而不入,要老夫人如何想你?”
到底“孝”字大过天,搬出常老夫人,迎春上车了。
常度批评得有理,天色不早了,无论回辅兴坊的扶翊公主府还是进宫,均来不及。上次纪暄和包玉联手没弄死她,她要是犯夜撞进网目里,焉知同样的手法不会再来一次?
常度翻身上马,把迎春的话捋了一遍。
看着街坊里巷收摊打烊的匆忙景象,馄饨摊的摊主催赶着食客,卖糖人的老丈摘下了高挂的幌子,街角支起帐篷的布庄,老板娘正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轻轻摇晃。
“道?你有什么‘道’可言?女子之道无外乎嫁人生子相夫教子。”
“是你告诉我‘男儿为国羞’,也是你叩问‘不知何处用将军’?你们殿下下嫁一事,我很抱歉……”
常度不忿嘀咕了几句,前面“道”“不道”的刺到了迎春,她嫁过人,她知道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说什么相夫教子。
略劝过孙绍祖两三回,孙绍祖便骂她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
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熬不过去。
今生她也眼见着,安靖长公主的驸马据说也是和气的人,可安靖长公主血溅鹧鸪屏而死。
永嘉长公主的驸马面貌在美姿仪的勋贵世家子弟群体中确实不大受恭维,柳奉瑄待纪绿沉虽处处赔小心步步赔笑意不曾违背纪绿沉一句话。但,纪灵休确实被打至流产。
“若你是因为永嘉长公主,我和师父他们不一样……”
“我记得九公子曾对我说,你只是提供一个人样子给我,又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迎春拨开窗帘,珍珠流苏随着马车碾过的坑洼颠簸,珠光莹润,与余晖一并返照在她的脸颊,温柔而静谧。
“九公子认为‘女子之道嫁人生子’,九公子可有想过崔娘子的‘道’是什么?崔娘子为何不进常家门,崔娘子为何……”她攥了下掌心,还是残忍地道出了那个可能,“不要你?”
下车下马进了角门,自有管家与车夫交涉。
迎春眼眸停留在常度被日光晒干抑或体温烘干的袍服,没有吭声。
他的付出,她都在看在眼里。
“因为我阿娘……她没有办法走正常女子的道……”涉及崔净素的身世与经历,常度几乎打落牙齿和血吞,强迫自己把这些字句说出口。
“是崔娘子没有办法走?还是崔娘子根本不想走?我记得崔玄成崔夫子有个妹妹矢志不嫁,崔家奉养崔十二娘子至今,这为何又不能是女子的另一条道?”
迎春有理有据,摆事实讲道理。
“回到九公子娘亲的问题,崔娘子十三岁入乐籍,因“工诗善赋,擅弹琵琶”在蜀地成名已久。在章相章屈戌镇西川之前,前剑南西川节度使——也便是太和二十六年被刺杀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振丧偶,愿以匹嫡之礼迎崔娘子为继室,崔娘子婉言谢绝,又当如何讲?”
“说句不大恭敬的,绥西郡王是名将,亲冒矢石一层,武相大抵比不过,但武相清廉正直,又温文尔雅,与崔娘子诗赋唱酬,大抵志趣也相投。”
“且武相坚持削藩,遇刺殉道,人品总是过得去的吧?”
瞧着千好百好的一个人,崔净素不选,却要在章屈戌和常无之间被争来抢去,崔净素是傻子吗?
常度眼皮一连闪了好几下,被迎春这一套从没有听说过的言论惊得目瞪口呆。
“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们家里的一个子弟,他平日里最爱和女孩儿结交,最看不得女孩儿出嫁……”迎春信口就给宝玉编排上了。
反正宝玉总爱说些痴话怪话,多说些也不为过。
宝玉:我没有说过。二姐姐说是我说的,便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先掠美了。
走到府中各院落分岔处,迎春和常度道别,又是低身行礼:“救命之恩,常家收养之恩,小女无以为报,就脸皮厚先欠着了。”
常度很后悔,当事人心里非常后悔,无端说什么别叫“九哥”。
现在好了,迎春退回“九公子”的分寸,他又不乐意,又站在原地拉不下脸求和。
“迎娘的话,容我思量……思量……”
他也说不清,为何对迎春生出这样的情愫。
也许,这么多年,他眼里心里只有这一个。
是母亲在天有灵指路,是她步步追随,是他管了一次闲事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管下去。
可是,说得再多,是他甘心情愿从始至终做这一切。
“私下,迎娘对常某随便怎样称呼,在老夫人前,还请迎娘周全,称‘九哥’。”
常度舌头与牙齿打成一团,唇破血流,含着铁锈的腥味,才体面地把话挤了出来。
好死不死,这羞耻尴尬时分,一个该死的人影在一丈之外,晃悠悠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