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不断,被大风卷起的车帘外天色昏黄而明亮,大街两旁槐树枝叶被吹落一地,一闪而过。
宣阳坊临着东市,顾盼提了一盒子吃食,胡饼、樱桃毕罗、蟹黄毕罗、枣泥糕、甘蔗陈皮饮及葡萄干、无花果、核桃等果干与坚果。
上京够大,随便走一走,再坐一坐,大半天就出去了。
纪绿沉因公拜访公侯门阀这些人家,向来谢绝主家留膳,人家也怕公主娇贵的肠胃吃出个好歹。双方默契,渐成为不成文的规矩。
因此,随同纪绿沉出门,若有需要,她们的膳食皆是就近买了,在马车上解决。
盏盘碰撞,咬着食物咯吱咯吱。
“吁!”
马车猛然一停,她们几个都歪到了中间的纪绿沉怀里,纪绿沉一手一个扶起来。
同时,车帘子也打起了。
“殿下,四娘子!”季平安声线平稳,斗笠淅沥沥掉着雨滴,“常节帅拦车!”
这么正式的称呼几个人一时都愣了愣。
季平安下了车猿,扶了先探头的章窈跳下车,视线开阔,这才见到了雨幕中一身巍巍耸立的少年郎。
他站在雨中,浅青色大团花锦袍淋成了深青色,长剑指地,雨水从剑尖儿一溜儿滑下去,溅在微有泥泞的土路上,大小水花相间盛开。
“常家哥哥?”章窈试探着喊了一声,二十四骨普通油伞从她身后倾过来遮蔽风雨。
“请贾二娘子出来!常门卫国夫人病危……”突然降临的大雨给常度的声音染上深秋的枫红与寒霜。
拦个车要不要搞这么杀气腾腾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寻仇呢!
章窈撇了撇唇,心中漫上不甘。
常度拒绝了联姻,族姑母章良娣万寿节早晨特意走了一趟进长阁殿告诉她时,她总还以为是姑母软弱不尽心。
而后献登闻鼓,申先太子冤,姑母够厉害了。
是常度也不容小觑。
“迎娘?”纪绿沉转头,耳坠子一荡,美目流盼。
迎春忙叉手,深深行了个礼,下车了。
一切交流在不言中完成。
顾盼塞给了迎春一把伞,迎春从章窈身边经过,章窈赌气似的出声了。
“章家与常家世交,常老夫人重病,要儿理应探病,还请与二娘子同行。”
常度挂了被雨水打湿的淡眉顷刻拧起来打架。
世交?莫说两家往上数几代有交情,常家往上数两代是泥腿子兵痞子,章家数两代是寒门庶族,别说,还真别说万一呢?
只是章窈祖父与父亲章屈戌先后靠科举翻了身,把自家洗成了清流。
“章四娘子,家祖母病危,病……危!”常度刻意把后两个字刻意强调。
很含蓄地表达对她的嫌弃,他说老人家都这个时候了还上赶着,也不想想常家哪有几个人接待她。
“四娘子,事发突然,我先回去看一看,等老夫人情况好些……”迎春紧了紧手里的油伞,尴尬地里外不是人,“等老夫人好些了,你再来,老人家都爱热闹,你来定然……”
常度上手直接拽着迎春的胳膊,强力把她拖开了几步,满目怒火。
“是说废话的时候吗?给你说了,病危!病危!”
听见了,听见了……
迎春浑身一震,满面透红,羞愧不已。
两只落汤鸡奔到了大街边上,常度松开了抓着迎春半强迫的手,浅薄雨丝之中,拉扯的马踢踢踏踏踏出水洼,马车辘辘碾出车辙。
鞭子有节律打在皮肉上,渐渐被潺潺雨声遮蔽。
目送纪绿沉的马车看不见影儿,迎春四下环顾,没有找到绥西郡王府车马房熟悉的人脸。
滴滴答答的雨代替了他们之间本该的问候,直到二人独处,之前不欢而散的氛围便在他们之间散发开来。
常度抱着两臂,循着迎春寻找的焦急姿态四下张望,颇为好奇。
“你找谁?”
“不是说老夫人……”迎春被雨水冲刷得皎洁明亮的脸庞布满了惶惶之色。
她的碎发贴在耳鬓,眼睫毛因掉落一大滴雨水一颤,又一颤。
雨伞被她抓在手里,忘记了撑开。
“不说老夫人,你肯从你们殿下的车上下来吗?”常度抓住伞,迎春松了手,睫毛又一眨,扫落的一颗水珠,她自己也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永嘉……永嘉长公主殿下,殁……殁了。”她打了一个嗝儿,柔和大气的眉梢眼角下垂,眼皮不住地抖动,此刻这里只有一个没有前途不知命运的小女子。
她的前一世,乃至今生至此,几乎都是被推着走。
“是,前几天圣上与礼部交代过了,长公主要是薨了,丧礼让柳家按庶人的规格办。”
“是朝堂上论过的么?”
“是议过弑君谋逆之事,圣上说,这件事不论罪,就这样子算过了,以后不再提了。”
迎春抱着胸脯慢慢蹲下了,柳绿色洒金细褶裙洒在泥潭水洼里,她止不住地发抖。
这些天深闭宫闱,原来天子的冷酷深层一次,她并不知晓。
若说天子无情,天子豪气拍板定案不论罪。
若说天子有情,纪灵休还好端端的时候,就让预备着丧礼了。
可是,这些她不早就知道吗?
做了十年贾二娘子,骨子里那个九公主被赐死的秘密呼之欲出,是她不愿意承认。
二哥哥说若天命当真在女子,孤为什么不能相让呢?
纪灵休说衡山王说太和帝梦呓“女主昌”预言,又说九公主被送进净业寺由高僧超度净化,之后大变样。
原身是被赐死的,太子是被逼死的。
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她还是在纪灵休身上代入了太多个人的情感。
遇人不淑,被打落胎。再次遇人不淑,误了卿卿性命。
迎春在雨中抓挠着心口哭得不能自已。
常度打着伞,也慢慢地蹲下了。
伞下是一方小天地,他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一只手举着。
“老夫人病痛与否是能够拿来撒谎的吗?”她说着与内心真正伤痛相违背的真心话,怨怪道,“九……九哥多大的……人了,还学三……岁小儿逃学堂的借口吗?”
哭嗝儿和着凉的嗝儿交错,使得这一句话破碎,常度身躯扭曲地低着头,从鼻孔里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