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竟占了半个宣阳坊?我从前怎么从未听说过?便是王府的规制,最高也不过如此了!”
纪绿沉的马车刚在柳府门前停稳,章窈仰头望着绵延的朱墙碧瓦,不禁咂舌。
“柳尚书是工部主官,就没御史弹劾他明知故犯知法犯法吗?”
她那最近不大走运的便宜阿爹仿照宫里园林造了个亭子还被列为九十二罪状中“大逆不道”之宅邸逾制呢。悄咪咪说一句,虽然九十二条罪的五分之一都是她暗中引导绣衣卫留意的呢。
迎春站在纪绿沉另一边,其他人没有多说话的意思,她扶额把鬓边碎发往耳边别了下,打起精神:“四娘子好像忘了,这里挂牌虽是‘柳府’,实际却是安吉长公主府。”
经这句话提醒,她俩不约而同想到某次听两个绣衣卫闲磕牙,模仿柳家的两个丫头炫耀似的闲话。
“我们长公主虽然贵为今上长姊,在柳家说一不二靠的可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尊贵,那时今上没有子嗣连东宫太子的位置都坐不稳当嘞,我们长公主却能把整个柳家上上下下都管得服服帖帖。我从小就在主母院里当差,没少听嬷嬷姑姑姐姐们念叨长公主年轻时的威风事儿。”
“嗯嗯,对对。”另一个一脸仰慕娇羞地附和,“说最神奇的是,长公主嫁到柳家七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可长公主愣是不给驸马纳妾收房。”
接下来就是拉踩章屈戌了,无辜躺枪的章窈当时气得脸都绿了。
“您瞧瞧现在风头正盛的章相家,这么多年,咱都是看着过来的,那才叫一个想生儿子想疯了——章相家四位娘子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露骨,什么‘麟之’‘梦熊’‘允合’‘要儿’……咱也听长公主念过几本书,知道几个典故、会写几个字……章相可不就差把‘求子’俩字刻脑门上了?这么一比啊,倒显得咱们驸马爷格外难得。”
迎春不知道章窈是气自己那离谱的爹,还是气戳穿这一切的丫头和绣衣卫,章窈当时嘴唇张了张又咬紧了。
后面关于柳星南那段“格外难得”的操作,也打开了她们的思路,在扶翊公主府内部传为美谈,被诸多怀春侍女列为择夫标准之一。
“虽说驸马爷为了要孩子也是煞费苦心,又是请御医调理,又是找道士改名的,嗯……说是‘南斗主生’,驸马这般折腾自己。还得多亏崔尚书那时候也年轻还和驸马是至交好友,不然唾沫星子不得把长公主淹死,可也不知道驸马怎么运作的,外头非但没人说长公主霸道,反倒都夸驸马模范夫君,长公主夫妻恩爱、神仙眷侣呢!”
因此他们还被竖为宗室典范,安吉长公主恩赐仪比亲王。府邸几次扩建,柳家家大业大,也就有了章窈、迎春看到的规模。
高墙里亭阁峥嵘轩峻,她们一路过来,园子里的古木山石也是蓊蔚洇润,翠色欲滴,一派向荣。
迎春体会到了贾雨村路过金陵荣宁二府老宅的心理。
安吉长公主迎在中门,纪绿沉领着侍读侍女齐刷刷行礼。
“跟我来罢!”安吉长公主已年过六十,两鬓微白,转身不冷不热,行止尽是自然老去的优雅。
主客也不客套,安吉径直把纪绿沉一行人领去了库房。
纪绿沉奉旨修复画卷,柳家从没有必要和皇家对着干。要什么给什么,直到管理库房的丫头捧出最后一种样式的绢布。
不等那侍女走近,纪绿沉只扫了一眼,安吉长公主便让退下了。
“若这些都不是阿九你想要的,瑄儿画画儿的丝绢,就只能管他自己问了……”
“温雅——”安吉长公主高髻堆凤,摇着泥金缂丝八仙图象牙柄纨扇气定神闲,全无吃定昨日自己一个侄孙女时的蛮横霸道。
“去长春院请大郎来……”
纪绿沉很上道儿:“瞧姑母说的哪里话?表哥大病初愈,怎好劳动玉足?那绿沉还是个人吗!便是姑母强要如此,也定是绿沉的不是。绿沉已来了柳家,怎还会在乎多走这两步?”
“这两位娘子——”安吉长公主幽深目光转到低眉敛目的迎春和章窈身上。
“全凭姑母做主,姑母不嫌弃聒噪的话,就让她们替绿沉陪姑母坐一会儿,绿沉去去就来。”
“也好,”安吉长公主在迎春脸上多停了一息,缂丝纨扇仍不紧不慢地摇着,“本宫有一部乌斯传来的佛经,就请章四娘子给本宫解说解说。”
安吉长公主能说出来这句客套必然是对二人有所了解,章窈也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腰,她可是靠才华行走上京的。
几人走到了分岔处,纪绿沉揉着酸胀的手腕:“就请温雅姐姐带路。”
温雅把头几乎要插进胸脯里,唯唯诺诺不敢多出一点呼气吸气的声音。
都是千年的狐狸,主子母子别有心思,偏人家也不是当冤大头来的。
于是,靠近长春院,纪绿沉让她下去,温雅便麻溜地灰溜溜溜到院子外。
书房里柳奉瑄仔细端详着画框,他等着纪绿沉,心焦回眸,半开的门扉外远远透过一个亭亭袅袅的女子,待走得近了,年约十四五的长挑美人,柳叶眉细弯柔顺,八环髻中规中矩把她的风情神韵往不谙世事的少女方向塑造,天真和世故在这样的小娘子身上糅合得恰到好处。
再近一些,霜白缕银撒花长裙束得她身材愈发细长,月白宝相花缠枝莲银丝纹大袖衫随风轻扬,美目流眄,宜喜宜嗔,尽美尽善。
柳奉瑄不自觉站起来,不但眼睛看痴了,歪斜的嘴角也得到矫正,手下忙乱带得卡在支架上的画框转了各项,正对来人。
“娘子……不知娘子系是谁人?”
画框上的素绢已经刷过两遍底色,胭脂粉微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纪绿沉几不可察地耸了下鼻子。
画面右下角勾勒出女孩子吹花嚼蕊当风出水的曼妙神态,纪绿沉心中吟过《月出》的“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她的皮囊在宫女如花闺秀如云的佳丽圈子里本就极出色,臣服在绿罗裙下的每个人又不吝赞美地捧高她,就差把绝代佳人和她彻底绑定。
一念起,天下第一美人,该在名画家的心上和笔下。
一念落,纪绿沉低身行了个礼。
“姐夫,许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