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长生殿接纪乐和的是她的生母容昭训,憔悴零落,恭谨有礼,一脉相承的拒人千里之外。
送走纪乐和,常度顺势领着迎春告辞,二人却分别被纪灵休和纪绿沉挽留。
“皇叔说九郎是个好的,可惜……”纪灵休大笑,落日余晖返照,她仿佛深林未驯的麋鹿精灵。
“殿下若做女帝,未必不能收入囊中……”
迎春脑中一闪和常度讨论过的几句话,怕常度真不搭理纪灵休,纪灵休难堪。
一句玩笑脱口,她眼波瞥到常度骤然铁青的脸色,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她这句话,可比当年常度责备常频婆的“无君无父”时常频婆的话严重多了,幸运的是在场的人都没当回事。
纪灵休也随口敷衍过去:“女皇帝么?本宫没那个心气……”
他们接下来被纪绿沉铺在花梨木嵌大理石大案上的残画吸引。
纪绿沉随意问道:“大姐姐想要这幅画恢复如初吗?”
“盘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块。”迎春对比着残画和另一边案几上放牡丹花面果子的盘子数数。
“少?不是摆得好好的吗?明知是物证,还掺了毒药,哪个要吃一块以身试毒不成?”
莺枝端起糕点盘子转过来,手指就要碰上去,顾盼忙把盘子抢下来。
“面果子上撒的糖粉上又撒了砒霜,洗手去!”女官威仪,板脸发号施令。
“怕什么?不要闻‘砒霜’色变呀,砒霜还能用来治病呢,少量服用还可使皮肤白里透红,美容养颜……”资深美容专家纪灵休撑着滑润的脸颊,旁若无人地往美人榻上一倒,风流妩媚。
照理说,这位不该迟迟赖在长阁殿不走的。太和帝解了宫禁,调查结果全然与她无干。她该回她的公主府回公主府,该找衡山王找衡山王。
更不该,如此平易近人与一介宫婢说笑。
但她不走,没人能赶她走。
常度偏了偏脸,不适地往迎春身后一退,附耳悄悄招呼了声。
“大姐姐这话可就不通,该禁绝便要禁绝,不要模棱两可。再不济,太医署、药藏局还有东市西市各里坊药堂药铺应该严加管理,控制买卖和用量。”
“我和阿迎年纪小,行事没个限度,要只求着‘白里通红’失手错了量……”
纪绿沉半含半露,迎春无条件赞同:“殿下所言极是。”
被两个年小的女孩子连驳,纪灵休脸上挂不住,热血直往上冲,比服用了微量的砒霜还管用,两颊白里透红、红里透白,煞是好看。
为防纪灵休发怒殃及池鱼,纪绿沉把她从榻上携了起来,二人一起到大理石案前观摩残画。
赤蓝黄绿天然色彩涂抹如旧,人物栩栩如生,好似只要闭眼,就能回到红绸舞动喝彩连连的晨间。
纪灵休红了眼眶,举着衣袖再三再四擦拭。
今天早上她真开心啊!
光天化日之下,公子王孙之中,她堂堂正正舞于庙堂之前。
她折服了所有人,包括盛怒的天下至尊。
日后,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在夜深人静跳舞了吧!
挺身,扭腰,抬足,旋转,红袖虚虚在脸前抹开,夜里风露湿衣的孤寒,她受够了。
纪灵休盯着画中身材高大的执笛男子,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越看越是欣喜,喜滋滋直上眉梢。
“姐姐,他配不上你……”纪绿沉轻声低沉挽着纪灵休的手臂,往她削肩上靠了靠,两美相并。
“嗯?”
纪灵休不知这还差一个月及笄的妹妹为何突然发此言论,看得很透彻似的,而柳奉瑄配不上她是明摆着的事儿。
但天家子女的姻缘,形貌上的相配与不相配,是顶不要紧的那一项。
劝她出降,没有人顾及她的心愿,她只被告知河东柳氏代代迎娶帝女宗女,柳家门第高贵,他们天作之合。
十几年来,只有这个妹妹这一句话,为她打抱不平,听进她耳里。
“衡山王,配不上姐姐!”纪绿沉点名道姓。
迎春缩在榻上把玩一把刻字戒尺,听到两位公主大喇喇谈男女情事,也不知她自己心虚还是如何,身子被雷劈电击似的,石破天惊,直把戒尺也丢到了地上。
“没事儿没事儿,一时想事情出神,不小心掉了,殿下继续……继续。”迎春红着脸,捡戒尺的动作一滞,准备寻常度解闷,四下环顾却不见人影。
她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到殿外张望,夏栀、谷雨迎上来福身:“娘子,今日诰命进宫给贵妃请安,常老夫人也在其中,天色不早了,九公子护送老夫人回府去了。”
迎春点点头,按下心中接连浮起的常度铁青的脸色:“原该如此,是我失礼了。”
常老夫人进宫,论情论理,她都该见一见,承欢膝下,陪着说笑说笑。
这是她在大衍难得的可以光明正大往来又待她挺不错的亲人的。
她想起常度在她耳边密语,他说去去就来,照以往常度行事,他说来就一定会来,决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
回长阁殿,纪绿沉、纪灵休还围着残画,不知道她出门些许时间两位公主怎么谈的,回来她们的谈话她还能衔接上。
“配得上如何?配不上又如何?”
“谁又配得上呢?配得上的人又在何处?”
“就让我……饮鸩止渴……吧。”
今生今世糟蹋了,她等不到她的那个人,她只有这一个人。
她知道那是错的,可她停不下来。
纪灵休抚摸着画卷上纪灼的眉眼和姿态,浅碧色菱格纹锦袍衣带临风飘举,横笛斜倾,顾盼生姿。
“也许,我也……没几日好活。”
纪灵休想到两天后的万寿节感伤,她一身热血亟待抛洒。
“就让我,恣意几天。”
她声音轻得好像香皂团搓出的泡沫,轻盈、梦幻、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