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铜鹤香炉吐着最后一缕龙涎香，萧承锐将朱笔搁在《河工奏疏》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砚台边缘——那里还留着沈栖凰昨日研墨时，指尖蹭上的胭脂痕。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又去了慈恩寺。”暗卫伏在阶下，声音低得像风过檐铃。
萧承锐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青瓷盏沿裂开细缝，热流烫得指尖发麻。他想起三日前在太液池畔，沈栖凰望着残荷落泪的模样，素白的帕子按在眼角，露出的腕间玉镯，正是当年他在慈恩寺后山为她寻的暖玉。
“她……还在念着萧执圭？”话到唇边，却成了一声极淡的叹息。他挥退暗卫，起身走到窗边，暮色中的皇城像幅泼墨画，而凤仪宫的方向，有盏孤灯亮着，像他永远够不着的星。
一、 镜中影
沈栖凰卸去凤冠时，青黛正用银镊子替她摘去发间的珍珠花。镜中映出的人影清瘦，腮边那点常年的绯红，不知何时已褪成月白。
“娘娘，陛下今晚又要宿在这儿。”青黛将暖炉往她身边挪了挪，“御膳房新做了牛乳糕，您尝尝？”
牛乳糕是萧承锐幼时最爱，她却想起萧执圭总说那甜得发腻。指尖刚触到瓷碟，窗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萧承锐掀帘而入，玄色常服上落着夜露，发间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他惯常带着的松烟墨香裹着寒气涌来，与记忆里萧执圭的龙涎香截然不同，却让她莫名心安。
“今日朝会迟了些。”他走到妆台前，亲自替她解下颈间的狐裘，指尖擦过她耳垂时微微一颤，“手怎么这样凉？”
沈栖凰望着镜中他俯身的侧影，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玉泉山，那个为她采雪见草的少年，也是这样的眉眼。只是如今这双眼，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深情与……焦灼。
二、 枕畔言
深夜的凤仪宫静得能听见漏壶滴答。沈栖凰躺在锦被里，身侧的人呼吸均匀，却迟迟没有睡去。
“阿沅，”萧承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试探的温软，“明日想去哪儿？御花园的梅花开了。”
她闭着眼，想起萧执圭曾在梅树下为她披上大氅，说“这花像你，看着柔弱，骨里却硬”。而身边这人，只会说“这梅香配你”。
“都好。”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锦被滑落肩头，露出一道苍白的弧线。
萧承锐的呼吸陡然一滞，指尖悬在她发间，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掖好被角。他身上的墨香渐渐浓起来，混着龙涎香的余韵——那是他特意熏上的，学萧执圭的样子。
“我听说……”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民间都夸你贤德。”
沈栖凰无声地笑了。贤德？她想起自己如何算计永宁公主，如何借“风荷司”织网，又如何在萧执圭“战死”后，顺着遗诏的台阶，稳稳坐上后位。这贤德的面具，戴得太久，连自己都快信了。
三、 炉中火
太后谢明懿的慈宁宫总是暖融融的。她看着沈栖凰捧着茶盏发呆，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像只欲飞的蝶。
“栖凰，”太后放下手中的佛经，“哀家知道你心里苦。可日子总要往前看。”她想起萧承锐登基前夜，跪在她面前说“母后，我只要她安稳”，那孩子眼底的执拗，像极了当年为夺兵符，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的模样。
沈栖凰垂下眼，茶水中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往前看？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依附的孤女了。可萧承锐看她的眼神，总让她想起慈恩寺后山的阿沅——那个天真、孱弱，需要人保护的幻影。
“母后，”她轻声道，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我知道。”
知道他爱那个“阿沅”，却未必爱如今的沈栖凰。知道萧执圭曾说“无论你如何，我都护着你”，而这话，萧承锐从未说过。
一滴泪落在茶水中，荡开的涟漪里，仿佛又看见萧执圭饮下绝育药时，眼底那片不容置疑的深情。他说“我只要你”，而萧承锐说“我等你”。
四、 掌中暖
是夜，萧承锐照例宿在凤仪宫。沈栖凰在梦中辗转，忽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揽进怀里。
“冷吗？”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胸膛贴着她的背，像座坚实的山。
沈栖凰没有睁眼，身体却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这数月来，他夜夜如此，隔着一层中衣，用体温焐热她冰凉的手脚，却从未越矩。
“承锐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的朦胧，“你不累吗？”
怀里的人身体一僵，随即抱得更紧：“不累。”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拂过她耳廓，“阿沅，你知道吗？当年在山洞里，你说要做我的军师，我就想，这辈子都要护着你。”
沈栖凰的心猛地一抽。山洞、军师、雪见草……这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被他小心翼翼地拾着，珍藏着。而萧执圭，珍藏的是她在东宫书房，为他研墨时，眼角那抹算计的光。
她转过身，在黑暗中望进他的眼。那里没有萧执圭的霸道与偏执，只有化不开的柔情，像初春的溪水，温吞却执着。
“承锐哥哥，”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以后别总熬夜了。”
萧承锐的身体剧烈一颤，反手将她的手握紧，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粗糙。“好。”他声音发颤，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只要是你说的，都好。”
锦帐低垂，炉中炭火噼啪作响。沈栖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深宫的寒夜，似乎不那么难熬了。只是当她闭上眼，眼前闪过的，仍是萧执圭在火光中，为她描眉时，那双眼底翻涌的、不容拒绝的占有欲。
身体的寂寞，在他的体温下渐渐苏醒。而心的归属，却像悬在半空的棋子，落不下，也收不回。
这一夜，凤仪宫的灯，亮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