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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春。

京城西郊,玉泉山南麓。

山风掠过新绿的树梢,簌簌低语,裹挟着松针的清冽与野蔷薇初绽的甜香,钻入一处隐蔽的山洞。

洞顶裂隙漏下一束澄澈的天光,如同舞台追光,恰好笼罩着两个头碰头挤在一起的小小身影。

他们正屏息凝神,指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一本纸页泛黄、边缘卷翘的旧兵书。

女孩约莫六七岁,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藕荷色的粗布衣裙,乌黑的头发随意扎成两个略显毛糙的小揪,用坚韧的草茎系着。

她的小脸被山风与阳光染上一层健康的微红,鼻尖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土,像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小鼹鼠。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淬了星子的寒潭,专注地盯着书页上简陋的线条。

她是阿沅,住在山脚下慈恩寺最偏僻的杂役房里,由一位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尼照看。

老尼只含糊地说她是远方亲戚寄养在此的孤雏,旁的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涟漪。

阿沅习惯了这份近乎透明的孤寂,却总爱挣脱无形的绳索,溜到山上。

采药草、捉虫豸、躺在向阳的岩石上看云卷云舒,在无人的山野间,幻想勾勒着山外那个庞大而模糊的世界。

此刻,她细小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点着书上一幅简陋的疆域图,兴奋地压低声音,那声音里带着山泉般的清亮:“快看!这里画的就是雁门关!我爹爹——”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她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被乌云遮蔽的星辰。

爹爹?这个词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空洞的回响,是老尼偶尔在昏黄油灯下,伴随着一声悠长叹息吐露的零星字句,拼凑不出任何清晰的轮廓。

心底深处,那被刻意忽略的空洞,此刻被自己无意的话语戳破,泛起一丝尖锐的酸涩。

“你爹爹是戍边的将军?”男孩的眼睛却蓦地亮了,如同投入火种,燃起灼人的光。

他穿着看似普通的靛青色粗布短打,但那衣料在洞顶漏下的光束中,隐隐流转着水纹般细腻的光泽。

他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唇色红润,带着一种与周遭泥土岩石格格不入的精致贵气。

此刻,他却像个最寻常的农家小子,毫无顾忌地盘腿坐在微湿的泥地上,膝盖上还沾着几片新鲜的草屑。

他是萧承锐,当朝皇后的嫡次子。

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书中一幅笔触粗犷却气势磅礴的“将军百战图”攫住,热血在小小的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早已将偷溜出宫躲避繁文缛节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知道……”阿沅摇摇头,像要甩掉那突如其来的失落,很快又扬起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脸,仿佛在用力驱散阴霾,

“但我知道好多好多边关的故事!都是慈恩寺的武僧师父讲给我听的!”

她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小小的身躯充满了活力,“他说真正的将军,就要像霍去病那样,千里奔袭,封狼居胥!把胡人打得再也不敢抬头看我们的月亮!”

“霍去病!”

萧承锐激动地一拍膝盖,尘土飞扬,声音因亢奋而微微拔高,

“我也最喜欢他!我以后一定要——”

话音猛地顿住,如同被利刃斩断。他倏地噤声,警惕如小兽般竖起了耳朵,飞快地瞥向洞口方向,眼中那簇灼热的火焰瞬间被一层惊惶的薄冰覆盖。

母后……严厉的母后!

她不许他触碰刀剑,不许他骑马驰骋,更不许他口中吐出半个“将军”的字眼。

他只能像个影子,跟在沉稳的兄长身后,学习那些沉闷如死水的治国之道。

这本兵书,是他屏住呼吸,心跳如鼓地从兄长那间弥漫着墨香与威严的书房里“窃”出来的珍宝。

进山时,为了甩掉如影随形的侍卫,他在荆棘丛里滚了一身泥,才险险脱身。被发现偷书的后果……他不敢想。

阿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那瞬间的火焰与随即的黯淡。

她凑近他,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你想当将军?”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精准地落在他心尖最滚烫的地方。

萧承锐猛地抬起头,重重点头,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凤眸里,再次燃起比刚才更亮、更执拗的光芒,仿佛要将这昏暗的山洞点燃:

“我要!我要带三千铁骑,踏破贺兰山缺!让胡人的牛羊再也不敢靠近我们的边墙!”

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却像从齿缝里迸出的金石,铿锵有力,带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决心。

“那我给你当军师!”阿沅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飞快地画起歪歪扭扭的阵型图,

“武僧师父说过,打仗可讲究啦!要懂天时,知地利,还要会用……”

“什么人?!”一声突兀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洞外炸响!

两个孩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兵书差点脱手。

萧承锐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地将那本承载着他梦想与冒险的旧书猛地塞进怀里,紧紧贴着怦怦狂跳的心脏,同时一把抓住阿沅的手腕,冰凉的小手被他滚烫的掌心包裹:

“是巡山的侍卫!被抓住我就死定了!”

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拉起阿沅就往山洞深处更幽暗的角落钻去。

阿沅对这片山林熟稔如掌纹,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敏捷。

她反手拉着萧承锐,像两条滑溜的小鱼,在嶙峋的怪石和低垂的藤蔓间七拐八绕,最后从一个被茂密蕨类遮掩的狭窄岩缝里钻了出去。

两人气喘吁吁地躲在一块巨大的风蚀岩后,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们屏住呼吸,看着一队身着皮甲、腰挎长刀的侍卫骂骂咧咧地从不远处走过,脚步声沉重地敲打着地面,也敲打在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心上。

“好险!”萧承锐长舒一口气,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冷汗几乎浸透了里衣。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怀里的兵书,心疼地抚平被自己慌乱中揉出的皱褶和卷角,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阿沅的目光却被远处山崖边一株迎风摇曳的紫色小花牢牢吸引。

那花在嶙峋的石缝间绽放,纤细却倔强。

“是雪见草!”她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带着发现宝藏的狂喜,“武僧师父说过了,悬崖边上长的雪见草最灵验!能治最重的跌打损伤!”

话音未落,她小小的身影已经像只灵巧的岩羊,手脚并用地攀着凸起的岩石,朝着那危险边缘挪去。

“阿沅!回来!危险!”

萧承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失声惊呼。

崖边的风骤然猛烈,呼啸着灌满衣袖,吹得阿沅单薄的藕荷色衣裙猎猎作响,整个人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撕碎的枯叶。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

阿沅却已稳稳地蹲在了最边缘,回头冲他露出一个得意又安抚的笑容,晃了晃手中那株珍贵的紫色小花。

就在这笑容绽放的刹那,异变陡生!

“咔嚓——”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她脚下那块看似坚实的风化石,毫无征兆地碎裂、松动!

“阿沅——!!!”萧承锐肝胆俱裂的嘶吼响彻山谷!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扑去,伸长的手臂在狂风中徒劳地抓挠!

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扬起的一角衣袖!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如同命运冷酷的宣判,狠狠刺入萧承锐的耳膜!

藕荷色的碎布留在他的掌心,带着女孩身体残留的微温。

而阿沅那小小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瞬间被崖下的深渊吞噬!

只有几块被带落的碎石,骨碌碌地滚落,在死寂的山谷中撞出空洞、绵长、令人绝望的回响。

“不——!!!”萧承锐的惨叫声凄厉得变了调,惊飞了满山栖息的鸟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更添混乱与悲凉。

他像疯了一样扑到崖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目眦欲裂地向下张望。

陡峭的崖壁上怪石嶙峋,树影幢幢如同鬼魅,那抹熟悉的藕荷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虚空和呼啸的冷风回应着他的绝望。

“来人啊!救命!有人掉下去了!阿沅——!”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模糊了视线,冲刷着脸上的泥土。

闻声赶来的侍卫们看到的,就是他们的小皇子跪在悬崖边缘,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抽搐,手里死死攥着一片刺目的藕荷色碎布,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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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山北麓,皇家猎苑边缘。

十五岁的萧执圭端坐马上,雨后初霁的阳光洒落在他素净的骑装上,勾勒出挺拔如青松的轮廓。

他面容沉静,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温和与持重,虽未正式册立太子,那份浸润在骨子里的储君风范已在举手投足间显露无疑。

雨后山林的气息格外清冽,草木的芬芳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沁人心脾。

他正带着几名侍卫,策马缓行,细致地巡视着即将用于春狝的场地。

“殿下,”身旁一名侍卫突然勒住马缰,神色凝重地指向东侧一处陡峭的崖壁,“那边……好像有动静?”

萧执圭循声望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只见那片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发亮的巨大岩壁上,在浓绿树影的掩映下,似乎……挂着一团极其微小的、与岩石颜色迥异的影子?

那颜色……竟是柔和的藕荷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心头猛地一紧。

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过去看看!”

侍卫们慌忙跟上,拨开茂密得几乎密不透风的灌木丛。

当视线豁然开朗,看清那悬崖半腰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数丈高的陡峭崖壁间,一道狭窄的岩缝里,几根坚韧的老藤如命运最后的怜悯,死死缠绕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她双目紧闭,小脸惨白如纸,额角一道狰狞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迹,蜿蜒而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缠住她的枯藤。她像一只破碎的布偶,被遗弃在绝境,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呼啸的山风彻底吹散。

“救人!”萧执圭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迅速解下自己月白色的披风,同时命令道:“放绳索!我下去!” 语气是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下万万不可!”侍卫们骇然失色,齐齐阻拦,“崖壁湿滑凶险,千金之躯岂能轻涉险地!让卑职下去!”

“她撑不到你们再找人来!”萧执圭的声音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不再多言,迅速将披风撕扯成结实的布条,一圈圈紧紧缠绕在手掌上,目光紧紧锁住那个命悬一线的渺小身影。

他无法解释这种强烈的冲动,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再快一点!

半个时辰的惊心动魄,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萧执圭终于抱着那个冰冷、轻飘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小身体,依靠着绳索和岩壁的凸起,艰难地攀回崖顶时,他缠在手上的布条早已被尖锐的岩石磨穿,露出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指关节处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混合着掌心的血水,滴落在女孩同样染血的衣襟上。

怀中的孩子,轻得像一片随时会消逝的羽毛,那微弱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让他心弦紧绷。

“立刻回宫!传太医!快!”萧执圭的声音因脱力和紧张而微微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

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孩用自己残破的披风紧紧裹好,仿佛包裹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翻身上马的瞬间,臂弯中那冰冷的小身体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沾满血污的长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似乎想要掀开沉重的眼帘,看清这个重新给予她光明的世界。

“别怕,”萧执圭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生命悸动,心头一颤。

他低下头,下颌几乎触碰到女孩冰冷的额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送入她混沌的意识边缘,“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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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慈恩寺后山。

萧承锐双眼红肿如烂桃,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原本精致的小脸此刻灰败憔悴,嘴唇干裂出血。

他不顾老尼和侍卫的劝阻,像个不知疲倦的游魂,固执地在阿沅坠崖的那片区域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呼喊。

这三日,他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水米不进,形容枯槁,只是发了疯般地跪求母后,哭喊、嘶吼,甚至不惜以绝食相胁,逼得皇后谢明懿心如刀绞,无奈之下增派了人手,搜遍了附近的山涧沟壑。

然而,找到的,只有一只沾满污泥、被溪水泡得发胀的小小布鞋——那是阿沅脚上穿的。

“七殿下,”慈恩寺的老住持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身边,看着这个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孩子,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悲悯,递过一方素净的帕子,声音苍老而沉重,

“老尼早说过,那孩子……命里带煞,有此一劫……强求不得啊。”

“她不会死的!”

萧承锐猛地抬起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偏执,

“阿沅答应过我的!她答应过要给我当军师!她说过要亲眼看着我当大将军!踏破贺兰山缺!”

他死死攥着胸口那片已经沾满他汗水和泪水的藕荷色碎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仿佛那是连接阿沅魂魄的唯一丝线,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一旦松开,他就会彻底坠入深渊。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疾步如飞地奔上山坡,脸上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声音因急促而变调:

“殿下!宫里……宫里传来消息!大殿下三日前在猎苑北崖,救起一个坠崖昏迷的小女孩!人……人已经醒了!只是……”

侍卫顿了顿,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只是太医说……她……她失了记忆,前尘尽忘……”

“失……记忆?”萧承锐如遭九天惊雷劈中头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他的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

是她吗?

真的是阿沅吗?

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束强光,瞬间刺破了他心中绝望的黑暗!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震惊席卷了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失忆”二字意味着什么。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随即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小豹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拔腿就朝山下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端,每一步都奔向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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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春末。凤仪宫偏殿。

浓郁的药香在精雕细琢的梁柱与华美的宫纱帷幔间无声流淌,与窗外几株盛放的玉兰散发的清甜气息交织缠绕。

然而,这馥郁的混合香气,却丝毫无法驱散阿沅心头的茫然与空洞。

她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湿了羽翼、惊破了胆的雏鸟,瑟缩在云锦堆叠而成的、过分柔软华丽的巨大巢穴里。

触目所及,皆是流光溢彩的陌生。

鎏金的熏炉,织锦的屏风,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金砖……

这一切的精致华美,非但不能带来安慰,反而像无形的牢笼,让她无所适从,本能地想要蜷缩得更小。

记忆,是一片被浓稠得化不开的灰雾彻底吞噬的荒原。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会躺在这里。

名字?过往?亲人?……

一切都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醒了?”一个温润的嗓音轻轻响起,如同清冽的泉水滴落在光滑的玉石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她因惊觉而瞬间绷紧的神经。

她有些吃力地转动脖颈,循声望去,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眸里。

一个穿着月白色云锦常服的少年坐在床边的绣墩上。

他眉目清朗如画,气质沉静温润,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暖玉,散发着安定人心的光华。

只是……那双本应完美无瑕的手,此刻却被厚厚的素白纱布层层包裹,纱布边缘,透出点点干涸凝固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

是他……那个在冰冷彻骨、令人绝望的岩缝深渊里,用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人间的人。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清晰地烙印在她一片混沌的意识里。

他叫萧执圭。这个名字,是她在混沌初开、意识模糊时,唯一记住的音节。

“别怕,这里是皇宫。”萧执圭微微倾身,动作极轻地替她掖了掖滑落的锦被被角,声音放得更柔缓,仿佛怕惊扰了一只受惊的蝴蝶,“我是萧执圭。”

皇宫?萧执圭?

这两个词对她而言,如同天书上的符咒,陌生而遥远,激不起脑海中的半点涟漪。

巨大的茫然再次袭来。

她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几乎要陷进柔软的锦被里,长长的眼睫不安地剧烈颤动着,如同暴风雨中无处栖身的蝶翼。

“你……是谁?”她终于怯生生地、艰难地问出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属于孩童的稚嫩腔调。

这是她对“自我”存在的第一次探询。

萧执圭的目光与一直安静坐在不远处、身着华美宫装、仪态雍容的妇人——皇后谢明懿——无声地交汇了一瞬。

妇人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深切的怜惜。太医的诊断言犹在耳:头部遭受重创,颅内淤血压迫,前尘旧事,尽皆忘却。

一个干干净净的白纸般的孤女。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萧执圭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新柳,没有半分不耐或惊异,反而在那温润的眸底漾开更深、更暖的包容。

这包容,像温暖的泉水,悄然无声地包裹着她冰冷的不安。

见她茫然又无助地摇头,他唇边甚至浮现一丝安抚的笑意。

他侧了侧身,将身后那位华服妇人的身影完全引入她惶惑的视野。

“无妨。这位是皇后娘娘,我的母后。”他的声音是稳定的锚,“我们都会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

皇后谢明懿缓缓起身,雍容华贵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极轻微的脆响。

她在床边坐下,收敛了所有母仪天下的威仪,目光慈和地落在沈栖凰苍白脆弱的小脸上,那目光专注得近乎移情,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要透过她看到另一个影子的专注:

“可怜见的孩子,摔得这般重……真是遭了大罪了。”

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玉戒的手,指尖带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息,极其轻柔地拂过沈栖凰汗湿的额发,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可愿……做本宫的义女?” 声音温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

义女?

沈栖凰混沌的思绪无法理解这个词背后所承载的滔天荣宠与无形枷锁。

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位高贵妇人和那温润少年周身散发出的、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善意与关切。

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般、足以融化初生雏鸟所有戒备的暖流。

她下意识地、茫然地看向萧执圭那双被纱布包裹、渗出点点暗红的手——那是为她而伤的证明;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洁净柔软、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绷带——这是被悉心照料的痕迹。

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寻找庇护与依附的本能,让她心底那道冰冷的、因陌生而竖起的无形壁垒,悄然无声地融化了一角。

“我……没有名字。”她小声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初生婴儿般的纯粹无措。

名字,是存在的烙印,而她一无所有。

皇后凝视着她清秀却全然陌生的眉眼,目光尤其在她那双澄澈如洗、此刻却盛满惊惶的眸子上停留。

恍惚间,那眸子的形状,那惊惶无助的眼神,竟与记忆深处那个早夭的、面容已然模糊的幼女身影奇异地重叠了。

心尖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一种更汹涌的怜惜,和一种隐秘的、想要填补生命中那块巨大缺口的渴望,瞬间淹没了那点刺痛。

“那就叫栖凰吧,”皇后温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抚过沈栖凰乌黑柔软的发顶,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命名仪式,赐予她一个崭新的、烙印着皇家印记的身份,

“沈栖凰。如凤凰涅盘,于此新生。愿你浴火重生,终有一日,翱翔九天之上。”

这个名字,寄托着她对一个新生命的期许,也暗藏着她对逝去爱女的隐秘哀思与移情。

“沈栖凰……”女孩无声地、反复地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像在舌尖品尝一个全新的、带着奇异重量的音节,确认一个被重新塑造的自己。

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归属感,竟在这全然陌生的名讳中悄然滋生,如同种子落入新翻的泥土。

殿内一时静谧,只有温煦的药香与玉兰的幽香无声流淌,包裹着这新生的命名时刻。

然而,这份宁静转瞬即逝。

殿外,陡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们惊慌失措、极力压低的劝阻:

“七殿下!七殿下您慢些跑!”

“娘娘吩咐了要静养!七殿下!您不能……”

“让开!”

珠玉串成的帘幕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

一个满身尘泥、双眼红肿得像两个烂桃子的男孩,像一阵失控的旋风般冲了进来!

他发髻松散,几缕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额角脸颊,靛青色的短打下摆沾满了草屑、泥点和刮蹭的痕迹,一只鞋子甚至跑丢了,露出沾满灰土的罗袜。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目光却如同两道燃烧到极致的火炬,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不顾一切的焦灼,瞬间穿透殿内的空气,死死锁定了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阿沅!!!”

萧承锐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搜寻的疲惫,带着濒临绝望又乍见曙光的狂喜,那一声呼唤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饱含着要将她魂魄都唤回的执念!

这三日,他如同在地狱油锅里煎熬。不吃不睡,像个不知疲倦的疯子,在玉泉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沟壑、每一丛荆棘中搜寻。

手里死死攥着那片藕荷色的碎布,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连接她魂魄的唯一丝线,是他对抗无边绝望的唯一武器。

此刻,看到那张刻入骨髓的、熟悉的小脸出现在眼前,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几乎要炸裂开来!她还活着!阿沅真的还活着!

然而,当他狂喜的目光对上床上女孩那双眼睛时,那双本该映着他身影、闪烁着狡黠灵动的光芒、如同夏夜最亮星辰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全然陌生的、如同初生小鹿般的茫然与惊疑,萧承锐眼中那团炽热燃烧、足以融化一切的狂喜火焰,如同被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当头浇下,“噗”地一声,瞬间熄灭!

只余下冰冷刺骨的灰烬和比之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恐惧!

“你……你……”

他喉头滚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脚步踉跄着又向前挪了一步,仿佛想从那苍白陌生的小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熟悉的、属于“阿沅”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祈求,

“你不记得我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挤出来的。

不可能的!她是阿沅!

是那个和他一起挤在狭窄山洞里,就着那一束天光,头碰头偷看兵书的阿沅!

是那个眼睛亮得像星星,指着地图兴奋地说“雁门关”,说要给他当军师,看着他当大将军的阿沅!她怎么会不记得?!

沈栖凰,或者说,刚刚被命名为沈栖凰的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激烈得如同风暴的陌生男孩彻底吓住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和对这强烈情感的畏惧。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小的身体寻求庇护般,更紧地靠向了床边那个散发着安定气息的、温润如玉的萧执圭。

她轻轻地、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带着初生者的无辜,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萧承锐的心口。

萧承锐如遭万钧重锤迎面轰击,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床上重伤初醒的女孩还要惨白难看。

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绝望感瞬间淹没了他。

不!他不信!

一股蛮横的、属于少年人的执拗和不甘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理智!

“我们一起读过《卫公兵法》!就在玉泉山的山洞里!那天有阳光,从石头缝里照进来,亮堂堂的!书上……书上还有我偷偷画的战马!”

他语无伦次地急急说道,声音因激动和急切而拔高,试图用这些鲜活的记忆碎片去唤醒她沉睡的过往,

“你说要当我的军师!你说雁门关的雪有铁锈味!是血和铁的味道!你说过……你说过要看着我!看着我带三千铁骑踏破贺兰山缺!让胡人再也不敢来犯!阿沅!阿沅!你看着我!你仔细想想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里蓄积了太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凉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锐儿,”皇后谢明懿适时地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后宫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无形的屏障。

她站起身,走到幼子身边,伸出手,带着安抚也带着制止的力道,轻轻按在萧承锐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肩头上,

“栖凰受了极重的伤,太医说她脑中淤血未散,此刻心神最是脆弱,需要绝对的静养。莫要再惊扰她。”

“母后……”萧承锐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和无声的控诉,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到了皇后眼底的安抚与无奈,也清晰地看到了她看向床上女孩时那种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近乎移情的专注与怜惜。

那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他一下。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大哥?为什么阿沅不记得我?!

他低下头,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倔强不屈的小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喘息。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泪水滴落的声音。

片刻之后,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抬起袖子,胡乱又用力地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他敬爱的母后,只是死死地、固执地、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地盯着床上那个眼神依旧茫然、甚至因为他过激的反应而染上更多畏惧的女孩。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无比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从怀里贴身处掏出一个被体温焐热的东西——那本陪伴了他们山洞时光、早已被翻得卷了边、封面撕裂、沾着他汗渍、泪痕和泥土的《卫公兵法》。

书页皱巴巴地蜷曲着,诉说着无数次的翻阅。

他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小心翼翼、无比轻柔地,将它放在了沈栖凰枕边,紧挨着她散落在锦缎上的几缕乌黑发丝。

仿佛这本书本身,就是唤醒记忆的钥匙,是他们之间不可磨灭的契约见证。

“没关系……”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从滚烫的砂砾中磨出来的,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悲壮的固执与承诺,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誓言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会等你。阿沅,我会一直等你……等你想起我。等你想起我们的山洞……想起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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