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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赵无咎,落第三次,心如死灰。这日行至豫州地界,天色骤变,黑云如墨汁泼洒,顷刻间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得他睁不开眼,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忽见前方山坳处,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他跌跌撞撞奔去,竟是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庙。庙门半塌,匾额朽烂,依稀可辨“无相寺”三字。

庙内蛛网密布,尘埃堆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朽木气息。正中一尊泥塑佛像,金漆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半边脸已塌陷,空洞的眼窝在摇曳的闪电光影中显得格外瘆人。殿角堆着些破烂的蒲团和断折的经幡。赵无咎寻了处勉强能避雨的角落,倚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又冷又饿,疲惫不堪。他脱下湿透的外衫拧水,无意间抬头,目光被对面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壁画牢牢吸住。

那壁画色彩极其浓烈,虽蒙尘积垢,仍透出一股逼人的邪异之气。画中描绘的并非佛陀菩萨,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异域景象!底色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其上用惨绿、猩红、暗紫勾勒出嶙峋怪异的山峦,山间流淌着粘稠如血的岩浆河流。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灵在其中行走、争斗、嘶吼:有的青面獠牙,头生弯曲犄角;有的背生破烂肉翼,利爪如钩;有的身形细长如蛇,却生着七八只滴溜溜转动的复眼!它们形态狰狞扭曲,透着一股蛮荒原始的暴戾气息。壁画中央,是一座由巨大白骨和漆黑岩石垒成的巍峨宫殿,殿顶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骷髅头骨。整幅画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疯狂。

“好生诡谲的画工…”赵无咎喃喃自语,身为画师的本能被勾起,竟暂时忘了饥寒,凑近细看。那颜料不知是何物调制,历经岁月侵蚀,色彩依旧妖异夺目。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触摸那壁画上流淌的“岩浆”纹路。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墙壁的刹那——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巨雷,如同开天巨斧,狠狠劈在古庙屋顶!整个大殿剧烈摇晃!赵无咎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粘稠的巨大吸力猛地从壁画中传来!他连惊呼都未及发出,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激流的树叶,瞬间被扯入那色彩浓烈、线条狂乱的画面之中!

天旋地转!耳边是凄厉的风啸和无数重叠的、非人非兽的尖利嘶鸣!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揉搓、拉伸!剧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混乱骤然停止。赵无咎重重摔落在地,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挣扎着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

他身处一条巨大得无法想象的峡谷底部。两侧是拔地而起、直插墨黑天穹的嶙峋怪岩,岩石表面布满蜂窝般的孔洞,孔洞中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暗绿色汁液,如同巨大的伤口在渗脓。头顶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翻滚不休、如同浓稠血浆般的暗红色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燥热和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血腥、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烂金属的腥甜气味,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

脚下是滚烫的黑色砂砾,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隔着薄薄的鞋底传来灼痛。远处,暗红色的岩浆河如同巨蟒般蜿蜒流淌,发出沉闷的咕嘟声,蒸腾起滚滚扭曲视线的热浪。河岸边,散落着许多巨大生物的森白骸骨,有的形似巨象,却生着三对弯角;有的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的昆虫,甲壳破碎,露出里面空荡的腔体。几只长着秃鹫脑袋、蜥蜴身体的丑陋生物,正用锋利的喙撕扯着骨缝里残余的腐肉。

赵无咎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壁画!这里分明就是壁画中的世界!他惊恐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回去的路径,然而身后只有高耸入云的、流淌着绿脓的绝壁,哪有什么古庙的影子?

“嗬嗬…新鲜的血肉香气!”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赵无咎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只见三只怪物已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它们约莫半人高,佝偻着身体,覆盖着一层油腻腻的暗绿色鳞片。头颅硕大,形似蛤蟆,两只凸出的、没有眼睑的浑浊黄眼死死盯着赵无咎。裂至耳根的大嘴里,布满细密交错的尖牙,粘稠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滚烫的砂砾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它们细长的手臂末端,是如同镰刀般弯曲、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利爪!

夜刹!壁画中那些狰狞生灵的一种!它们嗅到了活人的气息!

赵无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然而在滚烫松软的砂砾地上,他步履踉跄,速度慢得像蜗牛。那三只夜刹发出兴奋的嘶鸣,四肢着地,如同蜥蜴般敏捷地扑了上来!腥风扑面,利爪带着死亡的寒光直掏赵无咎的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一块巨岩后闪出!速度奇快,后发先至!黑影手中一根顶端镶嵌着尖锐骨刺的粗大木棒,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砰!砰!砰!”三声闷响,精准无比地砸在那三只夜刹丑陋的头颅上!

脆响声中,绿血与脑浆四溅!三只夜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同破麻袋般瘫软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赵无咎惊魂未定,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灼热的空气呛得他连连咳嗽。他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竟是一个“人”!

此人身形异常高大魁梧,比赵无咎高出两头有余,骨架粗大得惊人。他裹着一件用某种粗糙兽皮缝制的简陋袍子,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惨白,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的陈旧疤痕。最骇人的是他的脸!五官轮廓依稀是人的模样,但额头两侧却生着两截断裂的、仅剩短短一截的黑色犄角根!一只眼睛是正常的褐色,另一只却是浑浊的、毫无生气的惨白,显然是瞎了。他的嘴唇异常宽厚,微微外翻,露出里面几颗残缺发黄的獠牙。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浓烈气息。

“外…外来者?”怪人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仅剩的那只褐色独眼,如同探照灯般上下扫视着赵无咎,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他刺穿,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赵无咎惊魂稍定,连忙挣扎着爬起,深深作揖:“多…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在下赵无咎,大周人士,不知何故流落至此…”

“大周?”怪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更深的冷漠取代。“这里是‘夜刹国’。活人…是上好的‘血食’。”他指了指地上夜刹的尸体,“你,跟我走。留在这里,活不过半炷香。”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赵无咎看着地上那三具狰狞的夜刹尸体,又看看怪人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别无选择,只能战战兢兢地跟上这个自称“断角”的怪人。

断角带着赵无咎在嶙峋的怪石和滚烫的岩浆河支流间穿行。他步伐极大,速度极快,对地形异常熟悉,显然在此生存已久。赵无咎跌跌撞撞地跟着,脚底被砂砾烫得生疼,呼吸着灼热污浊的空气,如同行走在炼狱边缘。

“你…也是人?”赵无咎忍不住问,目光落在他额头的断角上。

断角脚步未停,沉默了片刻,嘶哑道:“曾经是。”他指了指自己额头的断角,“被抓来的‘血食’。没死成,熬成了‘半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苍凉。“在这里,要么变成‘血食’,要么…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他踢了踢路边一具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骸骨。

赵无咎听得毛骨悚然。

断角的“家”,位于一片巨大骸骨堆积而成的山坳深处。几根巨大的肋骨斜插在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苔藓和某种坚韧的藤蔓,勉强构成一个低矮、阴暗、仅能容身的巢穴。入口处挂着一张破烂的、布满孔洞的兽皮帘子,腥臊气扑面而来。

巢穴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角落里铺着一层干枯的、散发着霉味的苔藓,算是床铺。中央用几块黑石垒了个简易火塘,里面燃烧着几根不知名的黑色枯骨,火焰是诡异的幽绿色,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更浓的硫磺味。火塘旁散落着一些粗陋的石器、骨器和几块干瘪发黑的、看不出原貌的肉块。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

“吃。”断角从角落一个石盆里抓出一块黑乎乎、硬邦邦的肉干,丢给赵无咎。那肉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味。

赵无咎看着那肉干,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肉?”

“岩蜥。或者…运气好时,刚死的‘血食’。”断角盘腿坐在火塘边,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黑曜石片,开始打磨一根顶端绑着骨刺的木矛,动作熟练而专注。幽绿的火光映照着他脸上纵横的疤痕和那只毫无生气的白眼,如同地狱的恶鬼。

赵无咎手一抖,肉干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弯腰干呕起来。

断角停下动作,瞥了他一眼,独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不吃,就饿死。夜刹国,没有仁慈。”

接下来的日子,赵无咎如同活在噩梦之中。他强迫自己啃食那些腥臭难咽的岩蜥肉干,喝浑浊腥涩的、取自岩浆河支流沉淀后的“水”。他跟着断角在危机四伏的峡谷中狩猎更弱小的岩蜥和地穴蠕虫,学习辨认那些流淌着毒脓的植物和潜伏在阴影中的致命夜刹。他目睹断角如同鬼魅般伏击落单的夜刹,用那根简陋的骨矛和可怕的蛮力将其格杀,剥取鳞片、牙齿和相对完好的肉块。每一次猎杀都险象环生,断角身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伤口。

赵无咎也知道了夜刹国的残酷规则:这里等级森严,弱肉强食。最底层是像岩蜥、蠕虫之类的生物和像断角这样挣扎求存的“半刹”。往上则是普通的夜刹族群,它们占据着较好的洞穴和水源,成群结队地狩猎和掠夺。再往上,是拥有强大力量、掌握着诡异“煞气”的夜刹贵族,它们居住在峡谷深处那座由白骨和黑岩垒成的巨大宫殿——“骸骨王庭”之中。而统治这一切的,是传说中拥有无上力量、残忍嗜血的“夜刹王”。

“骸骨王庭”是整个夜刹国的中心,也是恐惧的源头。每隔一段时间,王庭深处会传出低沉、悠长、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号角声。每当号角响起,整个峡谷都会陷入一种病态的狂热。无数的夜刹,无论强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疯狂地涌向王庭方向。

“它们在做什么?”赵无咎躲在骸骨巢穴的缝隙里,望着外面汹涌而过的夜刹洪流,心惊胆战地问。

断角倚在洞口,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王庭的方向,眼神深处燃烧着压抑的、刻骨的仇恨火焰。“‘煞宴’…开始了。”他的声音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挤出来,“王庭深处…有座‘惊怖熔炉’。它们在…献祭恐惧。”

“献祭恐惧?”

“活捉的‘血食’…强壮的猎物…甚至弱小的同族…”断角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恨而颤抖,“被投入熔炉!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煎熬!它们的哀嚎、它们的绝望、它们的魂灵…会被熔炉抽取、淬炼!凝结成…‘煞精’!”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骸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骨屑簌簌落下。“那是夜刹贵族的食物!力量的源泉!也是…它们扭曲的‘艺术’!”

“艺术?”赵无咎愕然。

“哼!”断角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冷笑,“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们,除了杀戮和吞噬,唯一的‘雅好’就是收集‘惊怖’!它们用‘煞精’作颜料,用活物的皮、骨、筋络作画布和画笔!在王庭的‘血色画廊’里,挂满了它们引以为傲的‘杰作’——全是血淋淋的、凝固着极致痛苦和绝望的惨象!每一次煞宴,都是它们寻找新‘灵感’的狂欢!”他的独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我的角…我的眼睛…就是被一个叫‘剥皮者’的贵族,为了它一幅该死的‘痛苦肖像’,生生撕扯掉的!”

赵无咎听得浑身冰凉,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这“艺术”,竟是建立在如此血腥残忍的根基之上!这夜刹国,比他想象的还要扭曲、黑暗千万倍!他想起了古庙壁画中那些疯狂扭曲的景象,原来并非臆想,而是这地狱国度的真实写照!

一日,赵无咎跟着断角在一条相对僻静的熔岩支流附近搜寻岩蜥。断角敏锐地发现了一处新近留下的足迹,他示意赵无咎噤声,两人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一堆巨大的黑色火山岩后。

透过岩石的缝隙,他们看到了令人作呕的一幕。几个身着由某种暗紫色、带有金属光泽的鳞片缝制的华丽短袍的夜刹贵族,正围着一块平坦的黑色巨石。巨石上,一个人类男子被牢牢捆绑着,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的一条手臂,竟已被齐肩撕下!伤口处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岩石。

一个身形格外高大、面容异常俊美却透着阴森邪气的夜刹贵族(断角低语,这就是“剥皮者”),正用一支用某种惨白腿骨磨制、顶端镶嵌着锋利指甲的“画笔”,蘸着石臼里那浓稠得如同黑血、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煞精”,在男子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涂抹着!它动作优雅而残忍,如同在进行一场仪式。旁边几个贵族饶有兴致地围观,不时发出低沉刺耳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

它们在创作!用活人的痛苦和恐惧,制作一幅“痛苦肖像”!

赵无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想起自己也是“血食”的身份,想起断角的断角和瞎眼,强烈的愤怒和恐惧让他浑身颤抖!他下意识地想冲出去,却被断角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

“想死吗?”断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警告,独眼中是狂暴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它们有煞气!吹口气就能冻碎你的骨头!”

就在这时,那个被称作“剥皮者”的贵族似乎对“模特”的恐惧程度不够满意。它停下画笔,伸出覆盖着细密紫色鳞片的利爪,猛地刺入男子另一条完好的手臂!狠狠一扯!

“嗤啦——!”

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声!伴随着男子冲破布团堵塞的、凄厉到非人非兽的惨嚎!整条手臂被硬生生撕了下来!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男子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珠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扭曲了他的面容,形成了一副真正“惊怖”的表情!

“剥皮者”满意地笑了,露出森白的獠牙。它再次拿起骨笔,蘸满浓稠的“煞精”,在那张因极致痛苦而凝固的脸上,快速而精准地涂抹起来!

赵无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断角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他拖离了那片血腥之地。

回到骸骨巢穴,赵无咎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地狱般的景象。断角沉默地坐在火塘边,用一块粗糙的石头反复打磨着他的骨矛,幽绿的火光映着他半边狰狞的脸,那只独眼中,仇恨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要毁了它…”赵无咎忽然抬起头,声音嘶哑,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毁了那‘惊怖熔炉’!毁了那‘血色画廊’!”

断角停下动作,独眼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疯子:“就凭你?一个连岩蜥都杀不利索的‘血食’?”

“凭这个!”赵无咎猛地站起,从自己破烂的衣襟内侧,掏出一支用油布包裹的、仅剩半截的炭笔!这是他作为画师最后的念想!“它们不是痴迷‘惊怖’吗?不是把这当成‘艺术’吗?好!我就给它们看真正的‘惊怖’!不是来自皮肉之苦,而是来自…它们无法理解的美!”

断角愣住了,独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困惑:“美?”

“对!美!”赵无咎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在绝境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阳光!雨露!青草!鲜花!婴儿的笑脸!母亲的慈爱!情人间的低语…人间一切美好、温暖、光明的东西!它们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对这些只知黑暗与痛苦的夜刹来说,真正的‘美’,才是最大的‘惊怖’!”

断角沉默了,他那只浑浊的白眼似乎也微微转动了一下。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未被抓来此地之前,似乎也曾感受过一丝阳光的暖意…那是什么感觉?早已模糊不清,却在此刻,被赵无咎的话勾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煞宴…三天后。”断角的声音低沉而缓慢,“王庭守卫最松懈…贵族们都在熔炉旁‘狂欢’…‘血色画廊’…或许有机会。”他抬起头,独眼死死盯着赵无咎,“你想怎么做?”

计划在骸骨巢穴的阴影中迅速成型。断角负责路线、引开守卫、制造混乱。赵无咎则负责潜入“血色画廊”,完成他的“惊怖之作”。材料?赵无咎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些断角猎杀夜刹后剥取的、颜色各异的鳞片上。还有那些流淌着毒脓的植物汁液、地穴蠕虫粘稠的体液、甚至…火塘里燃烧后残留的黑色骨灰!

“就用这些!用这夜刹国本身的污秽,画出人间的光明!”赵无咎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三天后,低沉如巨兽心跳的号角声再次响彻峡谷。骸骨王庭方向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充满嗜血渴望的咆哮声。整个峡谷的夜刹如同黑色的潮水,疯狂涌向那恐惧的源头。

赵无咎和断角如同两道鬼影,在嶙峋怪石的阴影中潜行。断角对王庭外围的巡逻路线和守卫换防时间了如指掌。他利用地形,巧妙地用石块惊动岩缝里的毒虫,制造小范围的骚乱,引开了一队又一队的夜刹守卫。赵无咎则紧跟在断角巨大的阴影里,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兽皮包裹的简陋包裹,里面是他这几天用各种污秽材料研磨、调配出的“颜料”和几片相对平整的、磨去棱角的黑色骨片——他的“画板”。

他们穿过一条弥漫着浓烈血腥味和硫磺气息的狭窄通道,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窟!洞窟顶部垂挂着无数巨大的、如同钟乳石般的惨白骨刺,尖端滴落着粘稠的暗绿色液体。洞窟中央,是一座由无数巨大骸骨和漆黑岩石垒砌而成的、如同山岳般的建筑——骸骨王庭!王庭正门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不断有夜刹涌入。

而在王庭右侧,紧挨着那不断散发出灼热红芒和凄厉惨嚎声的“惊怖熔炉”入口处,有一个稍小的、同样由骸骨构成的拱门。拱门上方,用凝固的、暗红色的“煞精”书写着几个扭曲狰狞的鬼文——血色画廊!

就是这里!

此时,大部分守卫都被熔炉方向的狂热吸引。画廊入口处,只稀疏地站着几个心不在焉、伸长脖子望向熔炉方向的夜刹守卫。断角眼中凶光一闪,从背后解下一张用坚韧兽筋和巨大肋骨制成的粗糙短弓,搭上一支顶端绑着浸透油脂布条的骨箭。他凑到幽绿的骨火旁点燃布条,箭头瞬间腾起幽绿的火苗!

“嗖!”

火箭划破昏暗的空气,精准地射入画廊入口旁一堆干燥的、不知名的骸骨堆中!

“轰!”骸骨堆瞬间被点燃!幽绿的火苗腾起!浓烟滚滚!

“走水了!”守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发出惊惶的嘶叫,手忙脚乱地扑过去试图灭火。

“就是现在!”断角低吼一声,如同一头暴怒的蛮牛,猛地从藏身处冲出!他并非冲向画廊入口,而是直扑那几个被火势吸引的守卫!巨大的骨矛带着凄厉的风声横扫过去!他要为赵无咎争取最后的时间!

赵无咎咬紧牙关,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趁着断角制造的混乱,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冲进了那扇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绝望气息的“血色画廊”拱门!

门内,是另一个地狱!

巨大的空间内,墙壁、穹顶、甚至矗立的巨大石柱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画作”!那绝非人间之画!画布是鞣制过、却依旧带着血丝和毛孔的人皮、兽皮!画框是森白扭曲的骨骼!颜料是凝固的暗红、粘稠的墨绿、污秽的浊黄!画的内容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被开膛破肚的生灵在哀嚎;无数扭曲的肢体缠绕撕扯;一张张因极致痛苦而变形、凝固着永恒绝望的面孔…每一幅“画”都散发着浓郁的“煞精”气息,仿佛那些被折磨致死的生灵的恐惧和怨念,被永久地封印其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绝望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冲击着赵无咎的感官,让他几欲昏厥!

这就是夜刹贵族的“艺术圣殿”!一个由纯粹痛苦和恐惧构筑的、活生生的地狱图卷!

赵无咎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灵魂深处的战栗,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画廊。他必须在断角支撑不住、或者惊动更多守卫之前,完成他的“惊怖之作”!他需要一个足够显眼的位置!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画廊最深处、一面最为巨大平整的、由一整块巨大黑色岩石构成的墙壁上!那面墙前,还摆放着一个用整颗巨大头骨雕成的、如同王座般的座椅,显然是地位极高的贵族欣赏“杰作”的专座!

就是那里!

赵无咎冲到那面巨大的黑墙前,颤抖着解开怀中的兽皮包裹。他拿起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骨片,用一块尖锐的碎石片作为刻刀,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脑海中所有属于夜刹国的污秽景象,将全部心神沉入记忆深处最温暖、最明亮的画面!

他疯狂地在骨片上刻画!线条不再追求夜刹风格的扭曲狰狞,而是流畅、柔和、充满生机!他刻下春日破土而出的嫩芽,刻下夏日雨后天边的彩虹,刻下秋日沉甸甸的金黄麦穗,刻下冬日屋檐下垂挂的晶莹冰凌!他刻下母亲怀抱婴儿时温柔低垂的眼睑,刻下情人相拥时嘴角羞涩的笑意,刻下孩童追逐蝴蝶时无忧无虑的奔跑!他刻下清澈溪流中游动的鱼群,刻下枝头鸣叫的翠鸟,刻下阳光下舒展花瓣的野花!

然后,他抓起那些用鳞片粉末、植物汁液、蠕虫粘液甚至骨灰调制的“颜料”!他用最鲜艳的、属于生命的绿色涂抹嫩芽和草地!用最纯净的蓝色涂抹天空和溪流!用最温暖的黄色涂抹麦穗和阳光!用最娇嫩的粉色涂抹花瓣和孩童的脸颊!他甚至用骨灰混合某种发光苔藓的粉末,调制出一点微弱的“白光”,点在母亲的眼眸和彩虹的顶端!

他的动作快如疯魔!汗水混合着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他倾注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记忆、全部对人间的眷恋与渴望!他要在这片象征终极黑暗与绝望的墙壁上,点燃一簇来自人间的最温暖、最光明的火焰!

他画的不是技巧,是灵魂深处最炽热的呐喊!

就在他完成最后一笔——用指尖蘸着那点微弱的“白光”,轻轻点在母亲怀中婴儿那纯洁无瑕的瞳孔中时——

“吼——!”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惊怒和狂暴的咆哮在画廊入口处炸响!

是“剥皮者”!它不知何时摆脱了熔炉旁的狂欢,或许是被画廊入口的骚乱惊动,竟提前返回!它那俊美阴森的脸上布满了扭曲的暴怒!它一眼就看到了黑墙前那个渺小的人类,以及墙上那片与整个画廊格格不入的、散发着微弱却刺眼光芒的“污秽”!

它感受到了!那画中流淌的、它无法理解的、温暖而宁静的气息!那气息如同最滚烫的烙铁,狠狠灼烧着它被“煞精”滋养的灵魂!带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不适和…恐惧!真正的恐惧!

“亵渎!肮脏的血食!毁掉它!”剥皮者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周身猛地爆发出浓烈的、如同实质般的暗紫色煞气!那煞气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和撕裂血肉的锋锐,如同狂潮般向赵无咎和那面墙壁席卷而来!所过之处,悬挂的“人皮画”纷纷冻结、龟裂!

赵无咎首当其冲!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剧痛瞬间穿透身体!血液仿佛凝固!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如同被投入了万载玄冰之中,连思维都要被冻结!完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嗷——!”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决绝的怒吼从画廊入口传来!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燃烧的陨石,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向正全力催动煞气的剥皮者!

是断角!他浑身浴血,一只手臂无力地垂下,显然经历了惨烈的搏杀!但他仅剩的独眼中,燃烧着比熔炉之火更炽烈的光芒!他用自己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致命的煞气狂潮!

“砰!!!”

恐怖的撞击声!断角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撞在画廊的骨柱上!而那汹涌的煞气狂潮,也被这悍不畏死的一撞,硬生生阻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赵无咎怀中,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在古庙佛像前捡到的、刻着模糊梵文的青铜小佛牌,突然变得滚烫无比!一股微弱却坚韧的金光猛地从佛牌中迸发出来,瞬间笼罩了赵无咎和他刚刚完成的那幅骨片画!

金光与剥皮者那再次汹涌扑来的暗紫色煞气轰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滋滋”声!金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在磅礴的煞气冲击下迅速黯淡、破碎!但它终究为赵无咎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同时,那金光似乎也引动了赵无咎刚刚完成的骨片画!

画中那些用污秽材料涂抹出的、代表着人间美好的色彩——嫩芽的绿、天空的蓝、麦穗的黄、孩童脸颊的粉…竟在金光与煞气碰撞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虽然微弱,却无比纯粹!那温暖、光明、宁静、充满生机的气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在充斥着绝望与痛苦的画廊里轰然炸开!

“啊——!”剥皮者首当其冲!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纯粹的光明气息,对它而言竟比最烈的毒药还要可怕!它那身华丽的紫色鳞袍如同被强酸腐蚀般冒出青烟!周身汹涌的煞气如同雪遇骄阳,剧烈地沸腾、消散!它双手死死捂住眼睛,仿佛那微弱的色彩光芒是刺瞎它的利剑!它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骨座,脸上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茫然!

不仅仅是它!整个“血色画廊”内,所有由“煞精”绘制、封印着无尽痛苦的“画作”,在那微弱却纯粹的人间色彩光芒照耀下,仿佛被投入了烈焰!画布上凝固的暗红“血液”开始沸腾、蒸发!那些扭曲痛苦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尖啸,然后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崩解!一股股浓郁的黑气(被封印的怨念)从崩坏的画作中逸散出来,发出凄厉的呜咽,随即又被那微弱却坚韧的温暖光芒净化、驱散!

画廊在崩塌!夜刹贵族们引以为傲的“艺术圣殿”,正在被一股它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摧毁!

断角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面被温暖光芒笼罩的黑墙,看着墙上那片格格不入却充满生机的“小小人间”,看着那个沐浴在微光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渺小身影,他那布满血污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无比释然的笑容。他的独眼中,最后的光芒渐渐熄灭,仿佛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太阳。

赵无咎被金光和画中光芒笼罩,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再次传来!比进入时更加猛烈!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崩溃的画廊中痛苦翻滚的剥皮者,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断角那带着笑意的脸,意识瞬间被抽离!

天旋地转!熟悉的撕裂感再次袭来!

……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赵无咎猛地惊醒!

冰冷的触感从后背传来。他发现自己又躺在了无相寺冰冷破败的石板地上!窗外,天色微明,暴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只有屋檐残存的雨水滴落在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寺庙特有的朽败味道。那尊半边塌陷的泥塑佛像,依旧低垂着眼睑,静静地俯视着他。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赵无咎挣扎着坐起,浑身剧痛,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拆开又重组过。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是人类的手!他颤抖着解开衣襟,胸膛上并没有那预想中的、代表夜刹国烙印的伤痕或印记。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对面墙壁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幅描绘着夜刹国景象的浓烈壁画,此刻竟起了惊人的变化!

壁画中央,那座由白骨和黑岩垒成的巍峨“骸骨王庭”,竟已坍塌了大半!巨大的骷髅头骨殿顶滚落在地,碎裂成几块。王庭周围流淌的“岩浆河”黯淡无光,如同凝固的污血。更令人惊骇的是,在壁画那原本充斥着扭曲、痛苦、黑暗的角落,竟多出了一小块格格不入的、散发着微弱却柔和光芒的区域!

那区域很小,如同墨黑海面上的一座孤岛。上面用极其细腻、与壁画狂野风格截然不同的笔触,描绘着几样东西:一株破土而出的嫩绿幼苗,一道横跨天际的七彩霓虹,几穗饱满的金黄麦粒,还有…一个被母亲温柔抱在怀中的、有着纯净眼眸的婴儿!

正是他在“血色画廊”中用骨片刻画的那幅“人间”!

此刻,这“人间”的景象被“镶嵌”在夜刹国的壁画中,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般,正缓慢而坚定地侵蚀、净化着周围的黑暗!壁画中那些原本狰狞咆哮的夜刹生灵,靠近这片光芒的区域,竟隐隐显露出惊恐、退缩、甚至…一丝茫然的姿态!

赵无咎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壁画上那片散发着微光的“人间”。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仿佛能感受到阳光的暖意和生命的脉动。同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涌入他的脑海:那是断角最后释然的笑意,是无数从崩坏画作中解脱的怨灵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感激低语,还有…来自那壁画深处、整个夜刹国度传来的、宏大而混乱的愤怒与恐惧的咆哮!

他猛地缩回手,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不是梦。那地狱般的经历,那断角的牺牲,那孤注一掷的反抗…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而这幅壁画,便是两个世界碰撞后留下的、永恒的伤痕与见证。

赵无咎踉跄着爬起,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壁画上那片微光中的“人间”,对着那尊残破的佛像再次作揖。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明悟。

他背起行囊,走出无相寺破败的大门。雨后初晴,天边泛起鱼肚白,山野间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鸟鸣声清脆悦耳。赵无咎深深吸了一口这属于人间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感受着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脸上的微暖。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腹上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混合着夜刹鳞片粉末和骨灰的颜料痕迹。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有悲怆,有释然,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力量。

他不再回头,迈开步子,踏上了归乡的山路。只是每一步落下,都显得无比踏实。晨光熹微,将他孤独却挺直的背影,长长地拖在湿润的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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