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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腊月,刀子风裹着雪粒子,刮在人脸上生疼。靠山屯最西头那三间泥坯房,孤零零戳在村尾,房顶的茅草被风掀开几处,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椽子,像被野兽啃过的骨头。这就是李秀芝的家。

屋里比外头强不了多少,土炕冰凉,灶膛冷清,一口破铁锅吊在灶上,锅底结着层灰白的冰碴子。李秀芝缩在炕角,裹着件露了棉絮的破袄,怀里紧紧搂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得像拉破风箱。

“妮儿,妮儿,醒醒,喝口水……”李秀芝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舀起半碗冰凉的井水,凑到女儿嘴边。水刚沾唇,孩子猛地一阵呛咳,小身子蜷缩着,抖得像片风里的枯叶。

屋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裹挟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李秀芝的男人,赵有田,带着一身劣质烧刀子的味儿晃了进来。他眼珠子通红,脸颊冻得发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嚎丧呢!老子输了一天牌九,晦气!” 他一眼瞥见炕上病恹恹的孩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嫌恶地啐了一口:“赔钱货!早死早省心!”

李秀芝像被针扎了,猛地抬头,枯黄的脸上第一次迸出股狠劲儿:“赵有田!你还是人吗?这是你亲闺女!” 她扑过去,想抓住男人的衣襟理论。

“滚开!” 赵有田不耐烦地一搡,力气大得惊人。李秀芝瘦弱的身子哪经得住,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角上,疼得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瘫软下去。怀里抱着的孩子脱了手,滚落在炕沿边,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儿似的呜咽。

赵有田看都没看她们娘俩,嘴里骂骂咧咧,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揣进怀里,转身又扎进了门外的风雪里。门没关严,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呼地往里灌。

李秀芝趴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腰后的剧痛让她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子蜷在炕沿,气息微弱,小脸由通红转向一种吓人的青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男人的绝情,孩子的垂危,这冰冷刺骨的破屋,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毒,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勒紧!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受这些?凭什么她的妮儿要遭这份罪?凭什么赵有田这种人能活得自在?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嚎,猛地从她喉咙里炸开!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怨愤、不甘和濒死的疯狂,穿透了破败的泥坯墙,在风雪呼啸的荒村深夜,显得格外瘆人!

就在她这声绝望的嘶吼冲口而出的瞬间——

屋角那堆许久无人动过的、落满灰尘的柴火垛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绿光!

那绿光极小,却亮得瘆人,如同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紧接着,一个细长的、毛茸茸的黄色身影,极其诡异地从柴垛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它动作快得像一道黄色的闪电,落地竟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骚腥、土洞霉味和奇异甜香的怪味儿,瞬间弥漫了整个冰冷的屋子!

是只黄皮子!一只体型比寻常黄鼠狼大上一圈、皮毛油亮得诡异的黄皮子!它站在屋子中央,人立而起,一双闪烁着冰冷幽绿光芒的竖瞳,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趴在地上、因剧痛和怨毒而面容扭曲的李秀芝!

李秀芝的尖嚎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怨愤,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那黄皮子眼中冰冷的绿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直刺她的灵魂深处!

黄皮子歪了歪尖尖的脑袋,像是在审视一件奇特的物品。它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短促、如同老人压抑咳嗽般的“咔咔”声。随即,它竟迈开两条细短的后腿,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透着诡异熟练的姿态,朝着李秀芝,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只有那股浓烈的怪味更加刺鼻。它走到李秀芝跟前,低下头,湿漉漉的冰凉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那双幽绿的竖瞳,清晰地映出李秀芝惊恐欲绝、扭曲变形的脸。

“怨…好重的怨…”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树皮摩擦出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李秀芝死寂的脑海中直接响起!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脑子里炸开的!“恨…好深的恨…够劲儿!够煞!”

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贪婪,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

黄皮子咧开了嘴,露出森白尖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狞笑。它猛地抬起一只覆盖着黄褐色短毛、前端生着乌黑利爪的前肢,对着李秀芝的眉心,凌空一点!

嗤!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腥臊气的无形气流,如同毒蛇般钻入李秀芝的眉心!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被塞进了一块千年寒冰!腰后的剧痛、身体的冰冷、女儿的垂危、男人的绝情……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被这股阴寒的气息瞬间点燃、放大!一股暴戾、嗜血、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仅存的理智!

“呃啊——!” 李秀芝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关节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脆响,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常理的姿势挺立着!她原本枯黄憔悴的脸,此刻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青灰色,双目圆睁,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竟隐隐泛起一丝与那黄皮子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幽绿光泽!

一股无形的、阴冷暴戾的气场,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屋里的温度骤降,连灶台上结的冰碴都似乎更厚了几分。

她僵硬地扭动脖颈,发出“嘎吱”的骨节摩擦声,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炕上气息奄奄的女儿,眼神空洞,没有丝毫属于母亲的温情,只有冰冷的漠然。随即,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扇还在灌着寒风的破木门上,钉在了赵有田消失的方向!

“杀…” 一个沙哑、含混、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滔天的怨毒,“…赵…有…田…”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又像一头锁定猎物的凶兽,以一种快得留下残影的速度,猛地冲出了破屋!单薄的破袄在凛冽的风雪中猎猎作响,瞬间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

屋子里,只剩下那只皮毛油亮的黄皮子。它慢悠悠地走到炕沿边,低头看了看昏迷垂危的女娃,幽绿的竖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它伸出带着倒刺的猩红舌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品尝美味般的姿态,舔了舔女娃滚烫额头渗出的冷汗,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好炉鼎…”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在李秀芝空寂的脑海中响起,带着冰冷的贪婪,“…怨煞养魂…正当时…”

靠山屯东头,王老五家那间烟雾缭绕、乌烟瘴气的偏屋里,牌九摔在破木桌上的“啪啪”声、男人粗野的叫骂声、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浑浊气味,几乎要顶破低矮的房梁。

赵有田脸红脖子粗,眼珠子死死盯着手里两张骨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他怀里那个油纸包早就空了,瘪瘪地塞在裤腰里。又输了!输得精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娘的!手气真背!” 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抓起桌上半碗浑浊的烧刀子,仰脖灌了下去。火辣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和输钱的窝囊气。他猛地想起家里那个病得快死的赔钱货,还有那个哭哭啼啼、看着就晦气的黄脸婆李秀芝,一股无名火更是噌噌往上冒。

“不玩了!回家!” 赵有田把牌一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挡路的条凳,骂骂咧咧地推开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一头扎进了屋外刀子般的风雪里。

冷风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像针扎似的,酒劲被这寒气一激,非但没散,反而一股脑儿涌上头,冲得他晕晕乎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走,嘴里兀自不清不楚地咒骂着:“…丧门星…败家娘们儿…生个丫头片子还是药罐子…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刚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赵有田醉眼朦胧,恍惚看见前面风雪里,影影绰绰站着个人影。瘦高,单薄,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风雪太大,看不清脸,只觉得那人身上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劲儿。

“谁…谁啊?大半夜的…挡…挡道…” 赵有田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嚷道,脚步却没停,摇摇晃晃地往前凑,“滚…滚开…”

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

一股邪火加上酒劲,赵有田胆气陡生,骂得更难听了:“聋…聋了?找…找死啊?” 他伸出手,想去推搡。

就在他那只带着汗臭和烟味的手,即将碰到那人影肩膀的刹那——

人影猛地动了!

不是转身,不是躲闪,而是整个头颅,以一种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完全违反关节结构的角度,猛地一百八十度扭转过来!

一张青灰僵硬、布满蛛网状血丝、双眼泛着幽绿光芒的脸,猝不及防地、直勾勾地撞进了赵有田醉眼朦胧的视线里!

是李秀芝!可又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李秀芝!

这张脸扭曲着,充满了非人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那双幽绿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定了他!

“啊——!” 赵有田浑身的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惊骇欲绝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半声短促的破音!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后退,想逃跑,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冰冷的雪地里,灌了铅一样沉重!

“李…秀芝…你…你…” 他牙齿咯咯打颤,语无伦次。

李秀芝(或者说,占据了她躯壳的东西)咧开了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到极点的笑容。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那声音沙哑、干涩、非男非女,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

“…田…哥…回…家…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得长长的,带着刺骨的阴寒。

话音未落,一只冰冷、僵硬、指节泛着青灰色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死死扼住了赵有田的咽喉!

那力量大得惊人!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力量!

“呃…嗬嗬…” 赵有田的眼珠子瞬间暴凸出来,布满血丝!他双手拼命地去掰那只扼住自己喉咙的冰冷铁钳,双脚在雪地里徒劳地乱蹬,却如同蚍蜉撼树!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他清晰地看到李秀芝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幽绿的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种冰冷而残忍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快意!

“不…不要…秀芝…饶…”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哀求。

回应他的,是那只扼喉的手,更加用力地收紧!指骨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淹没了一切挣扎和呜咽。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靠山屯炸开了锅。

赵有田死了。死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死状极其骇人。他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双眼圆睁,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脖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上面清晰地印着五个青黑色的、深可见骨的指印!像是被什么巨大的铁钳活活捏碎了喉骨!

而他的婆娘李秀芝,则被人发现昏死在西头自家那冰冷的泥坯房门口。她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破袄,一只脚光着,冻得青紫。更诡异的是,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她那气息奄奄、小脸烧得通红的女儿妮儿。

“撞邪了!绝对是撞邪了!” 村里辈分最高的七叔公,拄着拐杖,围着赵有田的尸体转了两圈,又远远看了一眼昏迷在破屋门口的李秀芝娘俩,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那指印…青中带黑…不是人力能弄出来的!还有秀芝那丫头…大冬天的,光着脚跑出来…眼神不对!这事儿…邪性!怕是被什么东西给‘扑’了!”

“扑”这个字眼一出口,围观的村民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看向李秀芝和她怀中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忌惮。在关东老话里,“扑”了,就是被邪祟、精怪上了身!是要招灾惹祸的!

“七叔公,那…那咋整?” 村长搓着手,一脸愁苦。赵有田死得不明不白,李秀芝又这副模样,还抱着个半死的孩子,这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接。

七叔公沉吟半晌,拐杖重重一顿地:“不能留!这娘俩带着‘扑’身的邪气,留在村里,怕是要招来更大的祸事!趁那东西还没缓过劲儿,赶紧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没人反对。恐惧压倒了一切同情。几个胆大的后生,用破草席草草卷了赵有田的尸首,抬到村后乱葬岗随便挖个坑埋了。至于昏迷的李秀芝和她怀里病重的妮儿,则被抬上了一架破旧的牛车,由村里最老实的哑巴赶着,在村民们复杂而畏惧的目光中,吱吱呀呀地驶出了靠山屯,朝着荒无人烟的野狐岭方向而去。

牛车在崎岖的雪路上颠簸,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李秀芝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沉浮。身体的剧痛,灵魂深处那被强行点燃又被抽离的怨毒带来的撕裂感,还有女儿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种种痛苦交织,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牛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哑巴跳下车,对着茫茫的雪岭比划了几下,嘴里发出“啊啊”的焦急声响,又指了指蜷缩在破棉絮里的李秀芝娘俩,最后朝着野狐岭深处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脸上满是恐惧和恳求。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跳上车,狠狠一鞭子抽在老牛身上,牛车吱呀作响,飞快地消失在来时的风雪里。

李秀芝被遗弃在了野狐岭的山脚下。四顾茫茫,只有连绵的雪山和呼啸的寒风。怀里的妮儿气息更微弱了,小脸灰败。

“…妮儿…” 李秀芝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冰碴滑落。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身体像散了架,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绝望,比在靠山屯时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再次将她淹没。她就要和她的妮儿,无声无息地冻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奇异韵律的“沙沙”声,在她头顶响起。

李秀芝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风雪不知何时小了许多。在她头顶上方,一块探出的巨大山岩上,不知何时,竟蹲坐着一只狐狸!

不是寻常的赤狐或沙狐。它通体皮毛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银白的色泽,在雪光映照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晕。体型也比寻常狐狸大上一圈,蓬松的尾巴优雅地卷在身侧。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狭长妩媚,瞳孔竟是剔透的琥珀色,深处仿佛蕴藏着千年的智慧与沧桑,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李秀芝。

没有黄皮子那股令人作呕的骚腥和邪气。这只白狐周身散发着一种清冷、洁净、如同雪后松林般的空灵气息。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深邃难测。

李秀芝心头猛地一震!一个模糊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仙家!这是真正的山中精灵,仙家!不是那个附体害命的黄皮子邪祟!

求生的本能和对女儿最后的一线希望,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挣扎着,用冻得僵硬的手臂撑起上半身,朝着山岩上的白狐,用尽肺腑间所有的气息,嘶哑地哭喊出声:

“狐…狐仙…奶奶…救…救救我的孩子…救救妮儿…我…我给您当牛做马…立堂口…供奉香火…求您…开恩啊——!”

最后一声,泣血般凄厉,在寂静的雪谷中回荡。

山岩上的白狐,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它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雪地里那个为了孩子抛弃尊严、嘶声哀求的女人。良久,它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随即,它轻盈地从岩石上跃下,四爪踏在厚厚的积雪上,竟未留下丝毫痕迹,如同踏雪无痕。它走到李秀芝身边,低下头,用那冰凉的、带着奇异清香的鼻尖,轻轻碰了碰妮儿滚烫的额头。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柔和白光,从它鼻尖一闪而逝,没入孩子体内。

紧接着,白狐转身,迈着优雅而从容的步子,朝着野狐岭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它停下来,回头看了李秀芝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引意味。

李秀芝瞬间明白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咬紧牙关,忍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抱起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的女儿,踉踉跄跄,一步一滑,艰难地跟在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后面,消失在野狐岭茫茫的风雪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背风的山坳里,竟藏着一座小小的、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石头庙。庙极小,仅容三四人转身,门楣上歪歪扭扭刻着三个模糊的古篆字:狐仙祠。

庙内异常干净,没有神像,只在正中的石台上,供奉着一块光滑温润的白色石头,石头上方悬着一幅古旧泛黄的卷轴,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只栩栩如生、姿态优雅的白狐。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陈年香灰,散发着一种清冷悠远的奇异香气。

白狐走到石台前,轻盈地跃上旁边一块蒲团,盘卧下来,闭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入定。

李秀芝抱着妮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她放下孩子,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仅有的、贴身藏着的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又哆嗦着在破庙角落找到半截不知何年留下的残香。她颤抖着手,用火折子点燃残香,插进积满香灰的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奇异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冷香。

“狐仙…奶奶在上…” 李秀芝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却无比虔诚,“信女…李秀芝…今日立誓…供奉香火…立下堂口…只求…只求仙家慈悲…救我苦命的孩儿…信女…愿奉此身…为仙家驱使…绝无二心!”

青烟缭绕,盘旋在那幅白狐古画周围。石台上的白色石头,似乎隐隐散发出一层极淡的温润光晕。盘卧在蒲团上的白狐,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睁开。

李秀芝不敢抬头,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在粗糙的石面上蹭出血痕也浑然不觉。直到那半截残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散入虚空。

她抬起头,发现女儿妮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石台上的白狐画像,小脸红扑扑的,烧竟然退了!

“妮儿!” 李秀芝狂喜,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劫后余生的热泪。

她知道,她的祈求,狐仙听到了。她的堂口,立下了。从今往后,她李秀芝,就是这野狐岭狐仙座下的出马弟子。她这条命,还有女儿的命,是仙家给的。

从此,李秀芝带着女儿妮儿,就在这狐仙祠旁结庐而居。她谨守誓言,每日清扫祠庙,供奉清水鲜花(冬天便用松枝代替),燃起那清冷的异香。她不再怨天尤人,只是沉默地活着,等待仙家的“差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妮儿在狐仙祠的清冷气息中健康成长,小脸红润,眼神灵动,竟比在村里时还要康健几分。李秀芝则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眼神却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她偶尔会望着野狐岭深处出神,似乎在聆听什么。

终于,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深夜,盘卧在蒲团上的白狐第一次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目光落在跪坐在一旁的李秀芝身上。一个清冷、空灵、如同山涧流泉般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山下…柳树屯…有怨魂…滞于井中…寒泉浸骨…不得超脱…引她上来…点化…送行…”

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清晰的指引。李秀芝心头一凛,立刻恭敬俯首:“弟子…遵命。”

第二天天不亮,李秀芝便背着个小小的藤筐下了山。藤筐里装着几样简单的东西:一束新采的、沾着雪沫的松枝,一捧狐仙祠里干净的香灰,还有一根红绳串着三枚磨得锃亮的乾隆通宝——这是白狐示意她准备的。

柳树屯离野狐岭不算太远。李秀芝循着仙家冥冥中的指引,很快找到了屯子西头那口早已废弃的老井。井口被几块破木板半掩着,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透着一股阴森的死气。即使是大白天,靠近了也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李秀芝默默清理开井口的积雪和木板。她点燃松枝,插在井沿的雪地里,青烟带着松脂的清香袅袅升起。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捧香灰,均匀地撒在井口周围。做完这些,她盘膝坐在冰冷的雪地上,闭上双眼,双手将那串着三枚铜钱的红绳紧紧合在掌心,心神沉静,默默沟通着冥冥中那缕清冷的意念。

渐渐地,她感觉掌心的铜钱变得温热起来,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凉意顺着红绳传入她的感知。井口周围撒下的香灰,无风自动,极其轻微地打着旋。井底深处,隐约传来一种细微的、如同女子低泣般的呜咽风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幽怨和冰冷。

李秀芝睁开眼,眼神平静无波。她对着幽深的井口,用那清冷空灵、如同狐仙附体般的声音,轻轻吟诵起来,语调奇异,似歌非歌,似咒非咒:

“泉寒骨冷…非汝乡…前尘已了…莫彷徨…一缕松烟…引归路…三枚通宝…渡冥茫…”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雪地里悠悠回荡。随着她的吟诵,井口那打着旋的香灰旋转得更急了,隐隐显出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轮廓。井底那呜咽的风声渐渐平息,化作一声悠长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李秀芝站起身,对着井口深深一揖。一阵微冷的旋风卷起,带着井口旋转的香灰和那声叹息,打着旋儿升上天空,渐渐消散在冬日澄澈的阳光下。井口那股刺骨的阴寒之气,也随之消散无踪。

她完成了仙家的第一件差事。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无声的度化。回山的路上,她脚步轻快了许多,怀中的铜钱还残留着一丝暖意。

日子在清冷的供奉和偶尔的“差事”中缓缓流淌。妮儿渐渐长大,出落得眉清目秀,性子也随了母亲,沉静温和。李秀芝脸上的沧桑依旧,但眼底深处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怨毒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通透的宁静。她成了野狐岭一带小有名气的“李香头”,谁家撞了邪祟、小孩失魂、或是有了难以化解的冤屈,都会翻山越岭来狐仙祠求上一求。她行事低调,只依仙家指引,从不妄言,更不敛财,所求不过是些米面油盐维持生计。

然而,因果如丝,业力缠身。李秀芝身上,还背负着一段血淋淋的过往——赵有田那条命!那并非她本意,却是经她之手,被那黄皮子邪祟借着她的怨煞之气所害!这份业债,如同附骨之蛆,并未因她成为出马弟子而消散,反而在暗中滋长,引动着冥冥中的劫数。

一个闷热的夏夜,雷声在野狐岭上空沉闷地滚动,如同巨兽压抑的低吼。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丝风都没有。狐仙祠内,长明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将白狐古画的影子在石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盘卧在蒲团上的白狐,猛地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眼神锐利如电,直射向跪坐在一旁的李秀芝!

李秀芝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抬起头,正对上白狐凝重无比的目光。

“劫…来了…” 那清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你身负血债…业力引动…雷火焚身之劫…就在今夜子时!”

雷火焚身!

李秀芝的脸色瞬间煞白!她猛地想起了赵有田脖子上那五个青黑的指印!想起了那晚被黄皮子附体时滔天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仙家…奶奶…救我…” 她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哀求。

白狐站起身,蓬松的银白尾巴轻轻扫过石台。它看着李秀芝,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悲悯:“此劫因你而起…亦需你自身去渡…吾只能…为你暂借一物…护住心脉一线…能否熬过…全看你的造化与…妮儿的福缘…”

话音未落,白狐仰起头,对着虚空,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狐鸣!那声音穿透石庙,在闷雷滚滚的夜空中回荡!

紧接着,它身上那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银白皮毛,竟无风自动!一缕缕凝练如实质的、散发着清冷光辉的银白毫毛,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从它身体上自行脱落、飘起!在虚空中迅速汇聚、交织,最终化作一件薄如蝉翼、流淌着蒙蒙月华光辉的银白纱衣!

白狐的气息明显萎靡下去,眼神也黯淡了几分。它轻轻一吹,那件月光凝成的纱衣便轻盈地飘落,覆盖在李秀芝身上,瞬间隐没于无形,只在她皮肤表面留下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温润光晕。

“去…山顶…雷池…” 白狐的声音带着疲惫,重新盘卧下去,闭上了眼睛,“…紧守灵台…一念向善…莫忘…妮儿…”

李秀芝含泪叩首,深深看了一眼熟睡在角落草铺上的女儿妮儿,一咬牙,转身冲出了狐仙祠,顶着越来越狂暴的山风,朝着野狐岭最高、最陡峭的那处峰顶狂奔而去!

当她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地攀上那片寸草不生、布满嶙峋黑石的峰顶平台时,子时已到!

轰咔——!!!

一道刺目欲目、扭曲如狂龙的惨白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天幕!瞬间将整个峰顶映照得一片死白!狂暴的雷霆之威,如同亿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李秀芝的天灵盖上!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只觉得灵魂都要被这雷霆震碎!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炽热业火,猛地从她四肢百骸、从她灵魂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席卷全身!

雷火交加!

惨白的电光在她周身疯狂游走、炸裂!赤红的业火从她七窍、从她每一个毛孔中喷涌而出!她的身体在雷光与火焰中剧烈地扭曲、抽搐!皮肉发出“滋滋”的焦糊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焚成灰烬!

巨大的痛苦瞬间淹没了她!比当初撞在灶台上痛百倍!千倍!那是灵魂被撕裂、被灼烧的极致酷刑!她眼前一片血红,无数怨毒的幻象在脑海中翻腾——赵有田凸出的、充满恐惧的眼睛,黄皮子幽绿冰冷的竖瞳,村民们惊恐嫌恶的目光……

“不…我不能死…妮儿…妮儿还在等我…”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痛苦和怨毒幻象的瞬间,女儿妮儿那张纯真依赖的小脸,猛地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闪现!如同一道清泉,注入滚烫的岩浆!

紧守灵台!一念向善!莫忘妮儿!

仙家的告诫如同惊雷在心底炸响!

“妮儿——!” 李秀芝在雷火焚身的炼狱中,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那不是怨恨,不是诅咒,而是源自一个母亲灵魂最深处的、最纯粹的守护与不舍!

就在她这声守护的嘶吼冲口而出的刹那——

嗡!

覆盖在她体表那层几乎看不见的、由白狐本命毫毛所化的蒙蒙月光纱衣,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冷光辉!那光辉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涤荡污秽、守护本源的奇异力量!如同月华清辉,温柔而坚定地抵挡着狂暴的雷光,抚慰着焚烧的业火!

同时,她贴身收藏的那三枚乾隆通宝,也变得滚烫无比,一股温厚、承载了人间无数祈愿念力的气息升腾而起,与那清冷的月华交融,共同守护着她心口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李秀芝”本身的灵光!

雷光依旧狂暴,业火依旧焚烧。但有了那月华纱衣和通宝念力的守护,李秀芝那一点守护女儿的执念,如同狂涛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虽剧烈颠簸,却死死咬住,未被彻底吞没!

她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脑海中只剩下女儿纯真的笑脸,再无其他杂念。任凭雷劈火烧,我自紧守一点心灯不灭!

这场恐怖的雷火之劫,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道微弱的电光在峰顶消散,最后一丝业火隐入焦黑的岩石缝隙,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峰顶平台上,一片狼藉。坚硬的黑色岩石被雷火灼烧出大片焦黑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和焦糊味。

李秀芝蜷缩在平台中央,浑身焦黑,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肤布满可怖的灼伤和水泡,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人形焦炭。她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然而,她的胸口,在那层焦黑的皮肉之下,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机,如同寒冬里深埋的种子,还在微弱地搏动着。紧贴心口的位置,那三枚乾隆通宝,已经融化成了一团不规则的金疙瘩,却依旧散发着温热的余温。

野狐岭,狐仙祠内。

盘卧在蒲团上的白狐,缓缓睁开了那双黯淡了许多的琥珀色眼眸。它望向峰顶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角落里,熟睡的妮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草铺。

峰顶,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刺破云层,温柔地洒落在李秀芝焦黑蜷缩的身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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