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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邪性。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愁雨,而是天河倒灌般的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嘭嘭”声,像是无数只手在焦躁地拍打。霓虹灯的光晕在厚重的雨幕里扭曲、晕染,将湿漉漉的街道变成一片光怪陆离、流淌着彩色油污的沼泽。

林默站在冰冷的玻璃门内,看着外面被雨水彻底统治的世界。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时间无情地跳到了23:58。最后一班回城郊结合部的夜班公交,早在半小时前就驶离了终点站。打车软件上,代表周围车辆的灰色区域空空荡荡,只有一行刺眼的红字:“当前区域无可用车辆,请稍后再试。”

胃里一阵痉挛,是连续加班灌下的第四杯劣质咖啡在翻腾。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指尖冰凉。回那个四十公里外、冰冷简陋出租屋的路,在今晚的暴雨里,显得格外漫长而绝望。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

瞬间,狂暴的雨声、冰冷的湿气、混合着城市下水道泛起的淡淡腥臊味,如同无形的巨浪,将他彻底吞没。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夹克几秒钟内就湿透了,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他缩着脖子,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最近的公交站台,那里有一个窄小的、聊胜于无的遮雨棚。

站台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狂舞的雨丝中顽强地亮着,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广告灯箱上剥落的明星笑脸,那笑容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诡异而僵硬。林默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背靠着冰冷的广告牌,掏出手机,徒劳地刷新着打车页面。每一次刷新,都只是加深一分绝望。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一分一秒地爬向午夜。

就在他几乎要被冰冷的雨水和疲惫彻底冻僵,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

两道昏黄、浑浊的光柱,如同垂死巨兽的独眼,穿透了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雨幕,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逼近。

没有刺耳的喇叭声,没有轮胎碾压积水的哗啦声。那光柱移动得很慢,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滞重感。

林默下意识地眯起眼,努力分辨。

一辆巴士。

一辆老得像是从报废车场最底层爬出来的巴士。车身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铁锈,如同凝固干涸的血痂,在雨水的冲刷下,显露出底下斑驳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底漆。车灯是那种老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黄色灯泡,光线极其昏暗,穿透力很差,只能勉强在车头前勾勒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晕。更诡异的是车尾,本该是刹车灯和转向灯的位置,只有两团模糊的、永不熄灭的暗红色光晕,如同凝固的血块,在雨夜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它像一个巨大的、移动的锈蚀铁棺,悄无声息地滑行到站台前,伴随着一阵低沉得如同病人胸腔里发出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引擎轰鸣。

嗤——!

锈迹斑斑、布满凹痕的车门,如同生锈的闸刀,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向内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涌出——浓烈的铁锈味混杂着陈年灰尘的气息、某种甜腻的腐木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这味道冰冷而沉滞,比站台上的风雨更刺骨。

车门洞开,如同怪兽张开的大口。昏黄的车内灯光流淌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块湿漉漉的地面。没有售票员,没有司机回头询问。只有一片死寂,和那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腐朽与铁锈的冰冷气味。

林默的心脏在湿透的胸腔里猛地一缩。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了全身。理智在尖叫:别上去!这车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更加猛烈、裹挟着冰雹的狂风狠狠撞在站台的广告牌上,发出哐当巨响!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如同无数细针,疯狂地刺向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背。回出租屋的四十公里雨夜跋涉,瞬间变得比眼前这诡异的锈蚀巴士更加恐怖。

鬼使神差地,林默咬了咬牙,几乎是闭着眼,一步跨上了那冰冷、布满不知名污渍的金属台阶。

车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哐当”声,猛地合拢。瞬间,外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雨点敲打车顶的“噗噗”声。取而代之的,是车内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股混合着铁锈、尘土与甜腻腐朽的冰冷气息,浓得几乎能凝结成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引擎发出一阵低沉、带着痰音的轰鸣,车身微微一震,缓缓驶离了站台。

林默站在车门附近,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定了定神,目光小心翼翼地扫向车厢内部。

车很老,座椅是那种早已淘汰的硬塑料和劣质人造革包裹的长条座,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不少座椅表面的皮革已经开裂、翻卷,露出里面灰黄色的填充物。车窗玻璃模糊不清,布满雨痕和水汽,只能看到外面扭曲流动的霓虹光影。

乘客不多,分散地坐着,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斜前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件墨绿色、绣着大朵暗色牡丹的旧式旗袍,料子僵硬,颜色黯淡。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双臂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异常执拗的姿态,微微摇晃着,仿佛里面真有一个熟睡的婴儿。她的脸侧对着林默,极其苍白,像是扑了厚厚的劣质粉,嘴唇却涂得异常猩红。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模糊的光影,嘴角挂着一丝凝固的、诡异的微笑。随着她手臂摇晃的动作,鬓角一缕干枯的头发也跟着轻轻摆动,像枯萎的藤蔓。

隔着一条过道,车厢中部,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戴着一副巨大的、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他坐得笔直,双手捧着一张展开的……报纸?林默的目光落在那报纸上,瞳孔骤然一缩!那报纸的版面上,一片空白!一个字、一张图片都没有!只有一片刺眼的惨白!可那墨镜男却看得极其“专注”,脑袋随着巴士轻微的颠簸而缓缓左右移动,仿佛真的在阅读什么惊心动魄的头版新闻。

车厢尾部,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洗得发白校服的少年,低着头。他手里拿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正用门牙一下一下地啃噬着。动作很机械,很专注。橡皮屑沾满了他的嘴角和下巴,他却浑然不觉,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啮齿动物啃食木头般的“咯吱”声。他的校服领口,有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形状模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引擎沉闷的轰鸣、雨点敲打车顶的噗噗声,以及少年啃食橡皮的“咯吱”声。一股寒气从林默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辆鬼气森森的巴士,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车厢中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

那里,坐着一个身影。

一件米白色的、有些起球的薄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侧影单薄而熟悉。柔顺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廓和一段纤细的脖颈。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他猛地屏住呼吸,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那个侧影!

苏晚?!

那个在三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的雨夜,因为一场该死的车祸,永远离开他的苏晚?!

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是这鬼地方制造的幻象!林默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绝伦的景象。然而,当他再次定睛看去时,那个身影依旧清晰地坐在那里。甚至,她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灼热、过于惊骇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一张清秀的脸庞映入林默的眼帘。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杏眼,此刻正静静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看着他。有担忧,有悲伤,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

是苏晚!真的是她!

巨大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悲痛瞬间冲垮了林默的理智堤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往前冲去!他想抓住她!想质问她!想问她这三年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辆鬼车上!

“小晚!是……” 他失声低呼,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嘶哑。

就在他即将喊出那个名字的瞬间——

坐在他旁边的“苏晚”,猛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指节微微凸起,冰冷得如同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玉石!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快如闪电般,一把死死攥住了林默的手腕!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林默浑身一激灵!他所有的动作和话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接触硬生生扼杀在喉咙里!

他惊骇地低头,看向那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苏晚”。

只见“苏晚”那双原本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哀求的、极致的恐惧!她死死地盯着林默,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急切的口型,林默却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里:

“别说话!”

“别对视!”

“别下车!”

每一个无声的字眼,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的警告!

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般死死扣在林默的手腕上,那股寒意顺着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林默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巨大的恐惧和满腹的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不敢再看“苏晚”那双充满哀求与恐惧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布满灰尘和可疑污渍的车厢地板,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引擎低沉地呜咽着,像一头疲惫的老兽在喘息。巴士在无边的雨夜中沉默地行驶,窗外是不断流淌、扭曲的墨色,偶尔掠过一两盏孤零零的路灯,将昏黄的光线短暂地投射进来,在乘客们僵影的身体上拖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更添几分鬼魅。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旗袍女人摇晃空襁褓的幅度似乎更小了些,那凝固的诡异笑容也仿佛加深了;墨镜男“阅读”空白报纸的头颅摆动得更加规律;校服少年啃食橡皮的“咯吱”声则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单调的背景音。

林默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身旁那冰冷的存在感上,集中在手腕上那只如同冰雕般的手上。他能感觉到“苏晚”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细微的颤抖透过冰冷的手指传递过来。她在害怕什么?这辆车的终点在哪里?

就在林默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的时候——

嗤——!

一阵刺耳、悠长、如同生锈铁片摩擦骨头的刹车声骤然响起!毫无征兆!巨大的惯性让林默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又被安全带(他上车时根本没系!)般无形的力量狠狠勒回座椅!胸腔一阵剧痛闷痛!

巴士停了下来。

昏黄的车内灯光闪烁了一下,变得更加黯淡。

车门发出那令人牙酸的、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怪兽不情愿地张开嘴,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更加阴冷、潮湿、混杂着浓烈泥土腥气和腐烂植物气息的风,猛地灌入车厢!那气味冰冷刺骨,直钻肺腑,让人忍不住想呕吐。

车门外,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只有巴士车灯那两团浑浊的暗黄色光晕,如同垂死巨兽的眼睛,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那是一片荒芜到令人心头发毛的野地。

没有路牌,没有建筑,只有半人高的、在凄风冷雨中疯狂摇曳的枯黄蒿草,发出呜呜的悲鸣。蒿草深处,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一些低矮的、被野草藤蔓几乎完全吞噬的土包轮廓——是荒坟!

这里,分明是一片乱葬岗!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死死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车门方向。

只见那个穿着墨绿色旧旗袍的女人,抱着她那个空荡荡的襁褓,缓缓地、僵硬地站了起来。她依旧保持着摇晃的姿势,脸上那凝固的诡异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瘆人。她迈着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敞开的车门。

她没有看任何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车门外那片坟茔的黑暗。走到车门口,她甚至微微侧身,仿佛在避让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抱着孩子先下,然后才一步跨了出去。

她的身影瞬间被门外的浓稠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浓烈的泥土腐臭味,似乎在她离开后变得更加清晰。

车门并未立刻关闭,依旧敞开着,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和坟地的气息,呼呼地灌进来。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腕上“苏晚”冰冷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坐在车厢中部过道另一侧、一直专注“阅读”着空白报纸的墨镜男,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张被巨大墨镜遮住大半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然而,他手中那张惨白一片、空无一字的报纸上,正对着他胸口心脏的位置——毫无征兆地,晕开了一小团刺目的暗红色!

那红色迅速扩大、蔓延,如同被水洇开的血渍!粘稠、暗沉,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几个呼吸间,就在那空白的报纸版面上,裂开了一大片不规则的、仍在不断扩散的暗红血污!

墨镜男依旧保持着“阅读”的姿态,头颅依旧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而缓缓摆动。只是那动作,此刻显得无比僵硬、诡异。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手中报纸的异样,又或者……他早已习惯?

林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恐惧和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他身旁一直颤抖的“苏晚”,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更加用力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死死攥紧了他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林默痛得闷哼一声,惊骇地睁开眼看向她。

只见“苏晚”的脸色在昏黄的车灯下,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那双杏眼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她死死盯着前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哭腔和极致绝望的音节:

“下一站……”

“轮到我了!”

“它…它来了!”

话音未落——

嗤——!!!

那令人头皮发麻、如同生锈铁片摩擦骨头的刹车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凄厉地响起!

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急促!

巨大的惯性再次将林默狠狠掼在冰冷的椅背上!眼前金星乱冒!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甩出躯壳!

巴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彻底停了下来。

这一次,车内的灯光没有闪烁,而是骤然熄灭!瞬间,整个车厢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同墨汁般的绝对黑暗!只有车头那两盏浑浊的暗黄车灯,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无力地穿透雨幕,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林默的心脏在死寂的黑暗中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破耳膜!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身旁“苏晚”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她攥着他手腕的手冰冷刺骨,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带着一种即将彻底消失的恐慌和绝望!

“苏晚!”林默在极致的黑暗中失声低吼,反手想去抓住她,想去确认她的存在!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老式开关被拨动的轻响,在死寂的车厢前方突兀地响起!

随即,昏黄、黯淡的车内灯光,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重新亮起!光线比之前更加惨淡,带着一种行将熄灭的灰败感。

光线亮起的刹那,林默的手抓了个空!

他身旁的座位——空了!

只有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塑料座椅,和他手腕上残留的、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触感以及几道清晰的、微微渗血的指甲掐痕!

“苏晚?!”林默猛地扭头看向车门外!

车灯浑浊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前方。

那是一座建筑。巨大,森然,沉默地矗立在无边的雨夜和荒芜之中。建筑通体是冰冷的灰白色,线条僵硬刻板,没有多余的装饰。巨大的、黑洞洞的门廊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门廊上方,几个冰冷、巨大的金属字在惨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寒光——

**永安殡仪馆。**

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车门疯狂涌入,打湿了门口的空地。殡仪馆黑洞洞的门廊深处,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苏晚”消失了。就在这灯光明灭的瞬息之间,如同被那扇门吞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林默!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不顾一切地就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向那扇敞开的、如同地狱入口的车门!

“晚晚——!!!” 他嘶吼着,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凄厉。

然而,他的身体刚刚离开座椅几寸——

吱嘎……吱嘎嘎……

一阵极其缓慢、极其滞涩、如同生锈了几百年的巨大铰链被强行扭动的金属摩擦声,从车厢的最前方——驾驶座的方向,幽幽地、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刺耳、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紧绷感,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林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僵在半空!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驾驶座!

隔着锈迹斑斑、布满雨痕的驾驶室隔离栅栏,在惨淡昏黄的车内灯光映照下,他看到——

那个一直如同雕塑般背对着乘客、毫无存在感的司机,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身体。

他(它?)身上穿着件深蓝色的、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旧式司机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陈旧、帽檐压得很低的帽子。

随着那令人牙酸的铰链转动声,司机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帽子压得太低,完全遮住了眉眼以上的部分,只能看到一张脸的下半部分。

那张脸……没有嘴唇。

或者说,本该是嘴唇的位置,只剩下两排森白、微微外凸、紧紧咬合在一起的牙齿!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被清理得过分干净的骷髅标本!皮肤是死尸般的青灰色,紧紧包裹着牙床,一直延伸到下颌。

那两排森白的牙齿微微开合着,摩擦着,发出一种类似骨骼碰撞的“咔哒”声。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又像是无数破碎音节强行拼凑在一起的诡异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非人的冰冷,断断续续地从那两排牙齿间挤了出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车厢里:

“欢…迎…”

“新…司…机…”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戳在林默的耳膜和心脏上!

新司机?!

林默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

不知何时,他僵在半空的身体,竟然已经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坐在了原本属于“苏晚”的那个座位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按了回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座椅下方蔓延上来,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双腿、脊椎,疯狂地向上攀爬!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这寒意并非来自物理的温度,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一种彻底的剥夺和取代!

他试图挣扎,试图尖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浇筑在了冰冷的混凝土中,完全失去了控制!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眼珠还能在巨大的惊骇中疯狂转动!

他眼睁睁看着驾驶座上那个只有半张脸的“司机”,在发出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欢迎”之后,身体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生锈的机器,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了回去,重新背对着车厢。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驾驶座上方,一个蒙着厚厚灰尘、从未亮过的方形小灯箱,突然闪烁了一下,发出幽幽的、惨绿色的光芒。灯箱里,是三个模糊不清、如同用劣质荧光涂料写就的字迹:

**载客中。**

绿光映照着司机那深蓝色制服的僵硬背影,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诡异和死寂。

引擎那低沉、带着浓重痰音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如同垂死巨兽的叹息。锈迹斑斑的巨大车身微微一震,伴随着车尾那两团永不熄灭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光晕,缓缓地、无声地滑入了前方殡仪馆门廊那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车门,在车身完全没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带着沉重的、令人绝望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缓缓地合拢。

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林默眼中最后一点名为“希望”的光。

只有那惨绿色的“载客中”灯箱,在驾驶座上方,幽幽地亮着。

如同墓穴中点起的一盏盏明灯。

冰冷的、混合着铁锈、尘土和甜腻腐朽气息的空气,重新凝固在死寂的车厢里。引擎低沉地呜咽着,车身在看不见的道路上微微摇晃。林默僵坐在那个冰冷的座位上,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从座椅深处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死死冻结。他无法动弹分毫,只有眼珠在巨大的恐惧中疯狂转动,扫视着这片移动的金属坟墓。

旗袍女的位置空着,只剩下座椅上一点模糊的、暗绿色的印渍。墨镜男依旧笔挺地坐着,手中那张洇满暗红血污的“报纸”纹丝不动,墨镜下的半张脸毫无表情,如同蜡像。车厢尾部,啃食橡皮的校服少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低垂着头,“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驾驶座上,只有深蓝色制服的僵硬背影,和上方那盏幽幽散发着惨绿光芒的“载客中”灯箱。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默的意识在极寒与恐惧的夹击下开始变得模糊、混乱。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苏晚最后那绝望的眼神、旗袍女怀抱虚空走向荒坟、墨镜男报纸上洇开的血污、校服少年嘴角的橡皮碎屑、还有……驾驶座上那两排森白的牙齿……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

嗤——!

那如同生锈铁片摩擦骨头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刹车声,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凄厉地响起!

巨大的惯性将林默狠狠掼在椅背上,牵动全身冻僵的肌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巴士停了下来。

惨绿色的“载客中”灯箱,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紧接着,昏黄、黯淡的车内灯光重新亮起,光线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车门发出那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怪兽不情愿地张开嘴,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城市边缘廉价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

林默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车门外。

昏黄的路灯下,是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交站台。锈迹斑斑的站牌,贴着早已褪色的广告。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地湿漉漉的落叶和积水,在灯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远处,是城市边缘那片低矮、破败、如同巨大灰色伤疤般的城中村轮廓。再远处,几点寥落的灯火,是他蜗居的出租屋方向。

是起点站!是他昨晚错过末班车、踏上这辆鬼巴士的那个站台!

回来了?!

林默的心脏在冰封的胸腔里狂跳起来,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火苗猛地蹿起!

他回来了!他熬过了一圈?他能下车了?!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被冻结的意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僵硬!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那刺骨的寒意出现了一丝松动,或许是濒死边缘的爆发——他的身体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扇敞开的、通往“生路”的车门!

快!快下去!离开这鬼地方!

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开冰冷的空气,眼看就要一步跨出车门,踏上那湿漉漉却无比“真实”的水泥站台——

吱嘎……吱嘎嘎……

那如同生锈了几百年的巨大铰链被强行扭动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再次从驾驶座的方向幽幽响起!声音比之前更加滞涩,更加缓慢,仿佛带着一丝……嘲弄?

林默的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橡胶墙!一股沛然莫御的、带着绝对禁锢力量的寒意猛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硬生生将他前冲的身体定在了车门内侧!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呃啊——!”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拼命挣扎,却如同深陷最粘稠的沥青沼泽,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移动分毫!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车厢里,那个一直低着头啃食橡皮的校服少年,停下了动作。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苍白、稚气未脱却毫无血色的脸。嘴角还沾着白色的橡皮碎屑。他的目光,空洞、麻木,没有任何焦点,直勾勾地“望”向车门口挣扎的林默。

然后,在少年旁边的座位上,空气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了一下。一个模糊的、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校服的虚影,极其突兀地、由淡转浓地浮现出来!那虚影的面容与少年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透明,眼神更加死寂!

新乘客!

林默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这不是解脱!这是一个永恒的、绝望的循环!他下不去!永远下不去!他成了这辆车的一部分!成了这无尽轮回中的……囚徒!

就在他心神俱裂的刹那——

咔哒!

驾驶座上方,那盏惨绿色的“载客中”灯箱,如同地狱的招魂灯,幽幽地、无声无息地,再次亮了起来。

绿光映照着林默那张因绝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也映照着驾驶座上那个深蓝色制服的、如同磐石般僵硬冰冷的背影。

沉重的、令人绝望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车门,在他眼前,带着一种碾碎灵魂的冷酷,缓缓地、缓缓地合拢。

隔绝了站台湿冷的空气,隔绝了城中村寥落的灯火,也彻底隔绝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名为“人间”的光。

引擎发出一阵更加低沉、更加疲惫、仿佛不堪重负的轰鸣。

锈迹斑斑的巨大车身微微一震,车尾那两团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光晕,在惨淡的夜雨中,再次亮起。

如同永不瞑目的血眼。

巴士缓缓启动,载着新的“乘客”,载着新的绝望,无声地滑入了前方更加浓稠、更加深不见底的雨夜黑暗之中。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没有溅起丝毫水花。

只有那盏惨绿色的“载客中”灯箱,在驾驶座上方,幽幽地亮着。

像一座移动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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