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州府地界,入了秋,那雨便如同缠人的怨鬼,淅淅沥沥,总不见个晴爽。天色向晚,灰暗的云层沉沉压着四野低矮的山丘,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子早被浑浊的泥水灌满,又被人脚、马蹄反复践踏,成了一片稀烂的沼泽。风裹着冰凉的雨丝,刀子般钻进柳含章单薄的旧棉袍领口,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
他肩上的书箱越发沉重,里面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一方粗糙的砚台、两支秃笔,便是他全部家当。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尚且艰难,供他读书更是榨干了骨血。此番变卖了家中最后值钱的一对锡烛台,凑足了盘缠,孤注一掷,要去省城赴那乡试。功名二字,像悬在头顶唯一的星火,微弱,却燃着他全部的生望。若再落第……柳含章不敢深想,只咬紧了牙关,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挣扎。
视野被雨水模糊,官道似乎永无尽头。就在他几乎要力竭倒在这泥泞里时,前方山坳转弯处,影影绰绰现出一角飞檐,挑破了灰蒙蒙的天幕。
是座庙!
柳含章精神一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奔了过去。庙宇破败不堪,山门塌了半边,露出里面荒草丛生的庭院。正殿尚算完整,只是朱漆剥落,门窗歪斜,匾额也斜吊着,勉强辨出“山神庙”三个暗淡的金字。
他冲进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混合着残存的香烛气息扑面而来。殿内昏暗,高大的山神泥塑彩绘斑驳,怒目圆睁,却早失了威仪,蛛网在神像的臂弯间结成了灰白的帐幔。供桌倾颓,蒲团朽烂,只有角落一堆干草还算洁净,似乎曾有人在此歇脚。
柳含章卸下书箱,靠着冰冷的泥胎神像基座滑坐在地,长长吁了口气。湿透的棉袍紧贴着肌肤,寒意刺骨。他哆嗦着,想生堆火驱寒,摸索半天,身上带的火石火绒也早被雨水浸透,哪里打得着火?只得将湿透的外袍勉强拧了拧水,裹紧了些,蜷缩起来,徒劳地汲取着神像基座那一点可怜的、若有若无的残余香火温热。
殿外风雨声更紧,天色彻底黑透,庙里伸手难辨五指。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四面八方刺入骨髓。饥寒交迫,柳含章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无边的冰冷黑暗中沉浮。就在他昏昏沉沉,几乎要冻僵过去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踏碎了殿内的死寂。
不是踩在泥水里的啪嗒声,而是一种奇特的、仿佛踏在干燥落叶上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清晰得有些诡异。
柳含章一个激灵,猛地睁大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深更半夜,来者何人?
借着残破窗棂透进来的、被风雨扭曲的微光,他看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大殿。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样式古旧,宽袍大袖,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单薄。他头上未戴巾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枯藤随意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面容清俊,眉目疏朗,只是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股子非人间的冷气。
来人似乎并未立刻察觉角落里的柳含章。他径直走到殿中,对着那残破的山神像,极随意地作了个揖,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般的从容风仪,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叨扰尊神了。”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同玉石相击,在这阴冷的破庙里竟有几分奇异的穿透力,只是那调子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柳含章见他举止有度,不似歹人,心中稍安,挣扎着想站起行礼,腿脚却冻得麻木,竟一时未能动弹,只发出一点窸窣声响。
麻衣青年闻声,倏然转身。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目光精准地投向柳含章所在的角落。那双眼睛,极其深邃,瞳仁黑得如同古井寒潭,映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幽幽流转。目光落在柳含章身上时,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穿透了湿透的棉衣,直抵心窝,比外面的风雨更冷三分。
“哦?”青年微微一怔,随即唇边浮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此处已有先客。兄台也是避雨?”
柳含章强撑着拱手:“在下柳含章,永州人氏,赴省城乡试,路遇风雨,暂借宝刹栖身。兄台是……?”
“萍水相逢,何必问名姓。”青年淡淡道,声音依旧清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与萧索,“同是天涯沦落客,相逢即是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含章冻得青紫的嘴唇和瑟瑟发抖的身体,“兄台衣衫尽湿,如此寒夜,恐难捱过。”
说着,他竟走向殿角那堆还算干燥的枯草,俯身将其拢了拢,又不知从何处摸出几块乌黑、似乎早已朽烂的木头,随意地堆在草堆旁。柳含章正疑惑他如何生火,却见那青年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对着那堆朽木枯草,轻轻一弹指。
“噗”的一声轻响,一点幽蓝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凭空跳跃出来,落在枯草上。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橙红温暖之色,而是幽幽的蓝,光芒微弱,跳跃不定,非但不给人暖意,反而映得那麻衣青年的脸愈发苍白诡秘。更奇的是,火焰燃烧着,竟没有一丝烟气,也听不到寻常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有一种极细微的、如同冰屑碎裂般的“簌簌”声。
柳含章看得目瞪口呆,寒意更甚,几乎疑心自己冻出了幻觉,或是遇上了山精鬼魅。
“凑近些吧,虽非真火,亦能稍御寒气。”青年似乎看穿了他的惊疑,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自己先在草堆旁席地坐下,姿态闲适。
那幽蓝的火光虽无热力,但说来也怪,柳含章稍稍靠近,身上那股刺骨的、仿佛要将血液都冻僵的阴冷湿气,竟真的消散了大半,四肢百骸的麻木感也渐渐褪去,只余下一种温和的凉意。他心中惊疑不定,却又觉得这青年似乎并无恶意,便也大着胆子在火堆另一侧坐下,隔着那跳跃的幽蓝火焰,打量着对方。
“兄台……”柳含章犹豫着开口,“这火……”
“一点小把戏,不值一提。”青年截断他的话,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风雨黑暗,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倒是兄台,赴省城乡试,求取功名,志气可嘉。只是这世道,科场如牢笼,功名似浮云,纵然金榜题名,又当如何?到头来,黄土一抔,荒草萋萋,不过一场空罢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悲凉与虚无,那绝非一个青年该有的沧桑。
柳含章心中一震。他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所求不过一纸功名,光耀门楣,改变这贫贱如泥的处境。这念头炽热如火,支撑他熬过无数孤灯冷雨的夜晚。此刻被这萍水相逢的麻衣青年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后的冷漠嘲讽,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快和……莫名的恐惧。
“兄台此言差矣!”柳含章挺直了背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圣人云,‘学而优则仕’。功名乃士子立身之本,济世之途。岂能言空?纵使世事艰难,亦当奋力一搏!若人人如兄台这般心灰意冷,天下岂有正道?”
“正道?”青年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那幽蓝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几分嘲弄,“柳兄可知,那金榜题名者,几人真为济世?几人只为利禄?又有多少真才实学者,埋骨于这赴考路上,或折戟于那暗无天日的贡院号舍之中?他们的‘正道’,又在何处?”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向柳含章心中最深的隐忧。
柳含章一时语塞。他并非不通世故,也曾听闻科场舞弊、世家倾轧的种种黑暗。只是那团名为希望的火,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容置疑。此刻被这来历不明、浑身透着诡异的青年骤然点破,那火苗便剧烈地摇曳起来,心口一阵发堵。
见他沉默,青年眼中的嘲弄之色淡去,复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尖锐只是幻觉。他不再言语,只静静望着那幽蓝的火,侧影在跳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孤寂。殿外风雨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单调的淅沥。
沉默在破庙中蔓延。柳含章望着那跳跃的幽蓝火焰,又看看对面青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心中疑窦丛生,寒意再次从心底蔓延上来。他究竟是什么人?这火……这言语……这周身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兄台,”柳含章鼓起勇气,声音干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青年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看向柳含章。这一次,柳含章看得更真切了些,那瞳孔深处,似乎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种极淡、极深邃的灰,像是冬日凝结的湖面,了无生气。
“姓名……不过一个记号。”他淡淡道,声音缥缈,“至于家乡……呵,早已忘却了。只记得门前有株老槐,枝叶参天。幼时夏日,常在树下读书,浓荫蔽日,蝉鸣聒耳……”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悠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昔温暖的追忆,但随即又沉入冰冷的现实,“如今,怕是连树根都朽烂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含章冻得发青的手上:“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姓叶,草字慕秋。柳兄唤我慕秋即可。”
“叶慕秋……”柳含章喃喃重复。这名字带着一种秋日的萧瑟,倒是应景。心中虽有万般疑虑,但对方既已通名,且方才那番话虽冷,却也似有几分警醒之意。他拱了拱手:“原来是叶兄。”
“柳兄,”叶慕秋忽然道,目光扫过他放在一旁的书箱,“既为赴考,想必才学不凡。长夜漫漫,风雨凄清,枯坐无趣。不若……切磋一番?”
柳含章一愣。这提议来得突兀。在这鬼气森森的破庙,对着一个形迹可疑、能弹指生出幽蓝冷火的人,谈诗论文?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叶慕秋却已自顾自从怀中(那粗麻布衣宽大,似乎也藏不了什么)取出一物。竟是一卷书!书页枯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书封早已不见,只隐约可见纸页上墨色深沉的蝇头小楷。
“此乃前朝一位落魄文人的手稿残卷,”叶慕秋将书卷置于膝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其中一篇论‘义利之辨’,鞭辟入里,发人深省。柳兄可有兴致一观,共论之?”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吸引力。柳含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卷古旧的手稿上。读书人的本能压过了恐惧。他犹豫片刻,终究是求知之心占了上风,点了点头:“愿闻叶兄高论。”
叶慕秋苍白的手指翻开书页,那纸张发出极其轻微、如同枯叶碎裂的“沙沙”声。他低声诵读起来,声音清越,字字清晰。所论果然是圣贤义利之辨,但见解之深,言辞之犀利,远超柳含章所读过的任何经解注疏。尤其对“假义求利”之伪君子的剖析,更是入木三分,直指人心之幽暗。
柳含章初时还带着戒备,听着听着,心神便完全沉浸进去。那精妙绝伦的论述,如同清泉注入他干渴的心田。他不时插言,或质疑,或引申。叶慕秋则从容应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其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令柳含章惊为天人。两人一论一答,竟忘了身处何地,忘了窗外风雨,也忘了那跳跃的幽蓝火焰带来的诡异感。
破败的山神庙里,只有两个青年清朗或低沉的论辩声,与殿外淅沥的雨声交织。柳含章只觉胸中块垒尽消,往日读书的许多滞涩之处豁然开朗。他望向叶慕秋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惧疑虑,渐渐转为由衷的钦佩,甚至带上了几分炽热的求知渴望。这叶慕秋,才华之高,简直是他生平仅见!若有他指点,此番乡试……
“叶兄大才!”柳含章激动地拱手,眼中光芒闪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含章……含章斗胆,想请叶兄同行!一路之上,能时时聆听教诲,实乃含章三生之幸!不知叶兄意下如何?”他心中念头电转,这叶慕秋虽然古怪,但才华横溢,若能结伴同行,对自己备考大有裨益。至于那些诡异之处……或许是隐士异人,自有奇术?
叶慕秋诵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柳含章。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幽蓝的火光,也映着柳含章热切而期待的脸。破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无声跳跃的幽蓝火焰,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许久,久到柳含章几乎以为对方会拒绝时,叶慕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一个真正的笑容,更像是一道刻在冰冷面具上的、极其细微的裂痕。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既是柳兄相邀,慕秋……便同行一程吧。”
他答应得如此轻易,反而让柳含章心头莫名地一跳,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悄然掠过。但旋即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他连忙起身,对着叶慕秋深深一揖:“多谢叶兄!含章感激不尽!”
叶慕秋并未还礼,只是默默将那卷枯黄的手稿仔细收起,重新纳入怀中。他站起身,宽大的麻衣在幽蓝火光中拂动,身影更显单薄清寂。他走到殿门口,望向外面依旧未停的风雨,背影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绝。
柳含章看着他的背影,那刚刚压下的不安又悄然浮起。这叶慕秋,答应同行,却无半分同行者的热络,仿佛只是应承了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身上的谜团,似乎更深了。
雨势在黎明前终于转小,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灰白。柳含章收拾好湿漉漉的书箱,再看叶慕秋,除了那身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略显单薄,竟无半点行李。他心中疑虑更甚,却也不好询问。
两人踏着泥泞的官道前行。叶慕秋步履轻缓,走在泥泞中,那双普通的布鞋竟像是沾不上泥水,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不疾不徐。柳含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书箱沉重,走得颇为吃力。
一路上,柳含章几次想找话题攀谈,询问叶慕秋的来历、学识师承,叶慕秋却总是言简意赅,答非所问,或者干脆沉默以对。他目光常常飘向远方,眼神空茫,仿佛灵魂早已游离于这具躯壳之外,不知在看着何处。只有当柳含章就经义文章提出疑问时,他才像被瞬间注入了某种生气,眼神凝聚,侃侃而谈,其见解之精妙深邃,每每令柳含章拍案叫绝,也愈发坚定了要与此人同行的念头——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明师!
如此行了三日。白日赶路,柳含章请教,叶慕秋点拨;夜晚投宿荒村野店,或寻破庙古刹栖身。叶慕秋似乎从不进食,柳含章请他吃饭,他只推说不饿。他睡得也极少,常常是柳含章一觉醒来,发现他仍枯坐窗边或倚门而立,对着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在夜深人静时尤为明显。
这一日,行至一片名为“野狐岭”的山地。山势陡然险峻,官道在陡峭的山壁间蜿蜒盘旋,林木也愈发茂密阴森。日头偏西,光线被高耸的山体和浓密的树冠遮挡,山谷里早早便昏暗下来。山风穿过嶙峋怪石和幽深林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鬼哭。
柳含章心头有些发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穿过这片险地。叶慕秋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对周遭的险恶环境视若无睹。
“叶兄,”柳含章忍不住低声道,“此地险峻,怕是不太平,我们走快些吧?”
叶慕秋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柳含章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该来的,躲也躲不过。”
话音刚落!
“呔!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一声粗野的暴喝如同炸雷,在前方山道拐弯处响起!紧接着,七八条凶神恶煞的汉子从乱石和树丛后跳了出来,明晃晃的钢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慑人的寒光,瞬间堵死了狭窄的山道!
为首的是个黑铁塔般的壮汉,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戾。他手中一柄鬼头大刀,刀尖直指柳含章二人,狞笑道:“两个穷酸,识相的把值钱东西都掏出来!不然,爷爷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什么圣人文章!”
柳含章哪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双腿发软,书箱“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里面的书卷散落出来。他下意识地就往叶慕秋身后躲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好汉饶命!我……我们只是赶考的穷书生,身无长物啊!”
“穷书生?”刀疤脸身旁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眼尖,指着柳含章散落的书卷和那方还算干净的砚台叫道,“大哥,书箱里说不定藏着银子!还有那小子,”他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不动、面无表情的叶慕秋,见他衣着寒酸却气度不凡,眼神一亮,“穿得破,可这身板这脸皮,卖给山外那些有怪癖的老爷,定能值不少钱!”
此言一出,众匪徒哄笑起来,看向叶慕秋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充满了贪婪和淫邪。
柳含章又惊又怒,却又怕得要死,浑身筛糠般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直沉默如石的叶慕秋,忽然动了。他并未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反而微微侧身,将抖若筛糠的柳含章更严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他宽大的麻衣袖口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连那刀疤脸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钱财没有。”叶慕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匪徒的哄笑,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石缝,“放他走。”他下巴微抬,指向身后的柳含章。
“放他走?”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鬼头大刀一横,“你当爷爷是开善堂的?一个都别想跑!小子,你细皮嫩肉的,先让爷爷尝尝鲜!”他淫笑着,竟丢开大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朝叶慕秋的胸口抓来!动作粗鄙下流,显然存了龌龊心思。
“叶兄小心!”柳含章失声惊呼。
就在那黑乎乎、带着汗臭和泥污的巨掌即将触碰到叶慕秋衣襟的刹那——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布帛被瞬间撕裂的锐响!
叶慕秋的身影仿佛模糊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未曾移动。那刀疤脸的巨爪,竟诡异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叶慕秋的胸膛!不,不是穿透!是直接“穿”了过去,如同抓向一片虚无的空气!
刀疤脸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化作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抬头看向依旧静静站立、面无表情的叶慕秋,仿佛见了鬼!
“鬼……鬼啊!”那獐头鼠目的瘦子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转身就想跑。
“装神弄鬼!”刀疤脸短暂的惊愕后,凶性被彻底激发,恼羞成怒,“管你是人是鬼,爷爷剁了你!”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鬼头大刀,用尽全力,带着恶风,朝着叶慕秋的脖颈狠狠劈下!刀光雪亮,势要将这诡异的麻衣青年斩首当场!
“不要——!”柳含章目眦欲裂,绝望地嘶喊。
叶慕秋没有躲闪。他甚至没有看那劈来的刀锋。他的目光,越过凶神恶煞的刀疤脸,落在柳含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叹息,有无奈,还有一丝……了然的决绝。
刀光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声响!
血光冲天而起!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如同泼墨般,溅了柳含章满头满脸!视线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遮蔽!
柳含章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看着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深深地、深深地嵌入了叶慕秋的肩颈连接处!刀刃砍碎了骨头,撕裂了筋肉,几乎将他半边脖子斩断!伤口狰狞外翻,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
叶慕秋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涣散。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沫。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泞的血花。
时间仿佛凝固了。
刀疤脸握着滴血的刀,也呆住了。他砍过不少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这人竟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他一刀?而且那血……喷溅出来的瞬间,似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让他握刀的手都冻得有些发麻。
“大……大哥?”旁边的匪徒也被这诡异的一幕吓住了,声音发颤。
柳含章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叶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泣血般的绝望。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匪徒,连滚带爬地扑到叶慕秋身边。
“叶兄!叶兄!”他颤抖着手,想去捂住那恐怖的伤口,可那伤口如此深,如此大,温热的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无论他如何用力按压,都止不住那生命的流逝。叶慕秋的身体在他怀中迅速变冷,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也彻底褪尽,变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冰冷而毫无生气。那双曾经深邃如潭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再也不会转动了。
“死了?”刀疤脸定了定神,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叶慕秋和哭嚎的柳含章,啐了一口,“妈的,晦气!还以为是个硬茬,原来是个傻子!”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书卷和那方不值钱的砚台,又看看哭得死去活来的柳含章,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滚吧!算老子今天倒霉,碰上这么个短命鬼!带着你的死人赶紧滚!别脏了老子的地界!”
几个匪徒也心有余悸,那麻衣青年临死前的眼神和喷涌的、带着阴气的血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巴不得离这邪门的地方远点。他们骂骂咧咧地收起刀,很快消失在险峻的山道深处。
山谷里,只剩下柳含章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呼啸的山风。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早已嘶哑,眼泪也似乎流干。暮色四合,山谷彻底陷入了黑暗,寒意刺骨。柳含章终于停止了哭泣,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瘫坐在冰冷的血泥里,抱着叶慕秋早已僵硬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
山风呜咽,吹过林梢,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叶慕秋的血,在冰冷的泥地上渐渐凝固,变成深褐色的丑陋斑块。
良久,柳含章才如同大梦初醒。他不能把叶兄就这样曝尸荒野!他挣扎着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在附近寻找。终于,在山道旁一处避风向阳、生着一株巨大老槐树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小片还算干燥平整的土地。
没有工具,他就用双手刨。指甲很快翻裂,指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污,钻心的疼,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挖,挖得深一点,让叶兄安息。他一边挖,一边低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叶兄……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邀你同行……你……你本可逍遥自在……何必遭此横祸……叶兄……你才华盖世……本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却……却埋骨这荒山野岭……是我柳含章无能……护不住你……”
坑挖好了,不大,却足够深。柳含章用尽全身力气,将叶慕秋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入坑中。他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完好的外袍,想盖在叶慕秋身上,动作却顿住了。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了叶慕秋胸前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麻衣下,似乎紧紧贴着一个硬物。
他颤抖着手,轻轻拨开被血凝住的衣襟。是一卷书!正是那晚在破庙中,叶慕秋取出的那卷枯黄手稿!此刻也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
柳含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染血的手稿取出,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叶慕秋最后的气息。然后将自己的外袍仔细盖在叶慕秋身上,遮住了那张苍白冰冷的脸和那恐怖的伤口。
“叶兄……安息吧……”柳含章哽咽着,捧起冰冷的泥土,一捧,又一捧,覆盖在那具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指点他文章的身体上。泥土落在麻衣上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直到小小的坟茔隆起,柳含章才停下。他跪在坟前,对着那株沉默的老槐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泥土。
“叶兄,救命之恩,含章永世不忘!若有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今日……含章……还要去赶考……不能在此久留……”他泣不成声,从书箱里翻出秃笔,又寻了块还算平整的石片,用尽力气,想在上面刻下“义友叶慕秋之墓”几个字。可笔秃石硬,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划痕。
他颓然放弃,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新土和老槐树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狠狠抹了一把脸,捡起书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无边黑暗的山道。背影仓惶绝望,如同丧家之犬。
坟前,只剩下那卷染血的枯黄手稿,被他遗忘在了冰冷的泥土上。夜风吹过,掀动书页一角,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柳含章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无边黑暗和刺骨恐惧中挣扎前行。叶慕秋惨死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喷涌的鲜血,空洞的眼神,冰冷的身体……还有那柄嵌入骨肉的鬼头大刀!每一次回想,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匪徒狰狞的笑声、山风呜咽的悲鸣,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恐怖之网,将他死死缠住。
他不敢停,不敢回头,更不敢去想那片新坟和老槐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省城!贡院!考!必须考!叶兄……叶兄是为了护他才死的!他不能辜负!他要用那金榜题名,来祭奠叶兄的在天之灵!这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燃着他最后一点生志。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当他终于看到省城巍峨的城墙轮廓时,整个人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衣衫褴褛,满面泥污血垢,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出血。守城的兵丁见他这副模样,差点当成流民乞丐赶出去。柳含章哆嗦着掏出早已被血泥浸透的路引和考牌,嘶哑地喊着:“赶考……我是秀才……赶考……”
兵丁查验无误,虽嫌恶地皱眉,还是将他放了进去。
省城繁华喧嚣,车水马龙。可这一切落在柳含章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灰暗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叶慕秋那双失去神采的空洞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找了一家最便宜、最靠近贡院的破旧客栈,一头栽倒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人事不省。
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被噩梦反复折磨。梦里尽是喷涌的鲜血、冰冷的身体和匪徒的狞笑。醒来时,离乡试开考只剩最后一天。
柳含章挣扎着爬起,强迫自己洗漱,吃下一点硬如石头的干粮。他打开书箱,想临阵磨枪,翻看那些熟悉的经卷。可往日清晰的字句,此刻在眼前却如同扭曲的蝌蚪,无论如何也钻不进脑子。叶慕秋惨死的画面,如同附骨之蛆,牢牢盘踞在他脑海中央,驱之不散。恐惧、悲痛、自责、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
“不……不行……我要看书……我要考……”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试图集中精神,却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开考之日,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贡院外已是人山人海。数千名来自各州府的秀才,提着考篮,神情各异,或紧张,或亢奋,或故作镇定,在兵丁严厉的呼喝和搜检下,如同待宰的羔羊,排着长队缓缓挪动。
柳含章夹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他机械地随着人流向前挪动。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森严的甬道和一排排如同蜂巢般的号舍。一股混合着陈年墨臭、汗臭、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如同巨兽张开的腥膻大口。
他被兵丁粗暴地推搡着,搜身,验明正身,然后领了号牌,被驱赶进迷宫般的巷道,最终塞进了一间狭小、低矮、仅容一桌一凳的号舍。铁栅栏“哐当”一声在身后落下锁死,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号舍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四壁是粗糙的青砖,墙角结着蛛网,地面湿冷。一张破旧的小桌,一方粗糙的砚台,一支秃笔,几张黄麻纸,便是全部。这便是无数士子梦想腾飞、也足以埋葬无数希望的囚笼。
柳含章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他强迫自己镇定,铺开纸,研墨。可当手指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墨锭时,叶慕秋倒在血泊中、身体迅速变冷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他手一抖,墨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黑污。
他颤抖着捡起墨锭,重新研磨。墨汁在砚台里化开,浓黑如夜。他拿起笔,蘸饱了墨,悬在纸上,努力回想着昨夜强记的几个破题之句。可脑子里一片混沌!那喷溅的鲜血、那空洞的眼神、那柄嵌入骨肉的大刀……不断闪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笔尖颤抖,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不行……不能想……”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试图集中精神,“经义……破题……承题……” 他强迫自己落笔。
可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往日烂熟于心的圣贤之言、精妙章句,此刻竟如指间流沙,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脑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棉絮,一片空白!绝望如同毒藤,迅速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叶兄……我辜负了你……我完了……”
他颓然放下笔,双手深深插入发间,痛苦地蜷缩起来。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比野狐岭的寒风更刺骨。这狭小的号舍,此刻真成了他的坟墓。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放弃,只想一头撞死在号板上的时候——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阴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这股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森!仿佛数九寒天赤身裸体被浸入了冰窟窿!
柳含章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这寒意……这寒意如此熟悉!如同野狐岭破庙中那幽蓝火焰的气息,如同叶慕秋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
他惊恐地抬起头,环顾这狭小、空无一物的号舍。铁栅栏外是同样狭长压抑的巷道,只有远处兵丁模糊的脚步声传来。号舍内除了他,空无一人!
可那寒意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带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一丝……墨香?
就在他惊骇欲绝、浑身僵硬之际,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放在破桌上的右手,那只握着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此刻正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极其平稳地抬了起来!一股冰冷彻骨、却又强横无比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攫住了他的手腕!
柳含章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以一种完全不属于他的、沉稳有力的姿态,悬停在黄麻纸的上方。
笔尖,蘸满了浓黑的墨汁。
然后,那只被无形力量操控的手,落笔了!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一个个铁画银钩、筋骨嶙峋、锋芒毕露的字迹,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悲愤与凌厉,在粗糙的黄麻纸上迅速铺展开来!那字迹,柳含章从未见过!狂放不羁,却又法度森严,每一笔都如同出鞘的利剑,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激越与不平!
柳含章的身体如同木偶,被那股冰冷的力量牢牢钉在条凳上,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自己的手腕在纸上疾速移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笔下流出的文字,那根本不是他苦读多年所学的温润平和、中正典雅的制艺文章!
那文字如同控诉的檄文!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开篇破题,竟是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怆起兴!继而笔锋如刀,直刺科场积弊、世道不公、贤愚颠倒!行文汪洋恣肆,引经据典却充满叛逆,将圣人之言扭曲出新的、惊心动魄的锋芒!字里行间,奔涌着滔天的怨气、刻骨的悲凉,以及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不……不能这样写!”柳含章在心底疯狂呐喊,恐惧几乎要炸裂他的头颅!这是大逆不道!这是自绝于科场!一旦考官看到,别说功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他拼命想要夺回右手的控制权,想要扔掉那支该死的笔!可那无形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支被“鬼手”操控的笔,在纸上疯狂地倾泻着不属于他的、却仿佛早已郁积千年的愤懑!那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冻僵了他的半边身体,也冻僵了他的思维。他仿佛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一篇足以惊世骇俗、也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鬼文”,在自己的手下诞生。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凌厉如刀锋的回钩狠狠顿在纸面,仿佛凝聚了所有的不甘与怨毒。那股控制他右手的冰冷力量,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
柳含章浑身一软,差点从条凳上滑落。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透了衣领。他低头,骇然看着桌上那篇墨迹淋漓的文章。字字如刀,散发着阴冷的寒气,仿佛刚刚从九幽地狱中捞出。那字迹,那文风……陌生而恐怖。
“毁了……全毁了……”他喃喃自语,面如死灰。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那篇“鬼文”上凌厉的字迹,竟在他眼前诡异地扭曲、蠕动起来!如同有了生命!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那张纸,想将它揉成一团,撕个粉碎!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面的刹那——
“叮铃铃——!”
刺耳的铜铃声骤然在巷道中响起!尖锐地刺破了号舍的死寂!
“时辰到——!诸生停笔——!违者重罚——!” 巡场兵丁嘶哑的吼声由远及近。
柳含章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完了。连撕毁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看着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考卷,如同看着一张催命符。冰冷的绝望彻底将他吞噬。
收卷的兵丁面无表情地抽走了他桌上所有的纸张,包括那张“鬼文”。柳含章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驱赶出号舍,汇入失魂落魄或喜形于色的人流,走出了那扇如同鬼门关的贡院大门。外面刺目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
省城放榜之日,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喧哗声、叹息声、狂喜的呼喊声、失态的哭嚎声,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柳含章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如同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躯壳。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这几日如同活在炼狱,那篇“鬼文”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将他斩得粉碎。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榜单。金榜题名?对他而言已是奢望,只求那篇“鬼文”不要引来杀身之祸,便是万幸。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 一个中年秀才在人群中癫狂大笑,手舞足蹈。
“天亡我也!又落榜了!十年啊!十年心血……” 另一个白发老儒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快看!解元!解元是谁?” 有人高喊着,声音里充满好奇和敬畏。
解元?乡试头名?柳含章麻木的心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与自己何干?
“永州府!永州府柳含章!解元是永州府的柳含章!” 榜下书吏拖着长腔,大声唱名。
柳含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柳含章的天灵盖上!他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喧嚣的人群中心!是不是听错了?同名同姓?
“永州府柳含章!高中本科乡试解元!速速上前确认身份,领取文书!” 书吏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柳含章?没听说过啊!”
“永州府?那边文风不算盛,竟出了个解元?”
“黑马!绝对是黑马!”
“快看!解元郎在哪儿呢?”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开始在人群中疯狂扫视。羡慕、嫉妒、探究、好奇……种种情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解元?我?中了?还是头名解元?这怎么可能?!那篇……那篇“鬼文”……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难道是重名?可永州府……姓柳的秀才……除了他,还有谁?
在众人目光聚焦和书吏的催促下,他如同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被人推搡着挤到了榜前。那巨大的黄榜之上,第一行,朱笔淋漓,赫然写着:
**“解元:永州府学,柳含章”**
白纸黑字,红得刺眼!
“你便是柳含章?”书吏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衣着寒酸的年轻人,眼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可有凭证?”
柳含章颤抖着手,掏出自己的考牌和路引。书吏仔细核验,确认无误,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恭喜柳解元!请随我来,领取解元文书、袍服、顶戴,明日还需去拜谒学政大人。”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柳含章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和麻木!他中了!而且是解元!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叶兄!叶兄你看到了吗?我中了!他用命换来的机会,他没有辜负!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巅峰,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心底幽幽响起:
“那篇‘鬼文’呢?考官……难道没看到?”
这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大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强压着激动和惊疑,跟随书吏进入贡院旁的公殿。
领了文书、象征身份的蓝绸袍服和素金顶戴,书吏又将一个厚厚的纸卷递给他,脸上带着几分艳羡和郑重:“柳解元,此乃您本科墨卷的誊录副本(朱卷存档),学政大人亲批‘文风奇崛,字字珠玑,有屈子问天之慨,当为此科魁首’。此卷已快马呈送京城,供礼部复核存档,此副本留与解元郎做个念想。”
墨卷副本?柳含章的心猛地一沉,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纸。他迫不及待地展开——
目光落在卷首姓名处,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誊录得工工整整的卷首,他的名字“柳含章”三个字清晰无误。然而,当他颤抖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向那文章内容时……
嗡——!
大脑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片空白!
那字迹!那行文!那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悲愤怨毒之气!
分明就是他在号舍之中,被那无形“鬼手”操控着写下的“鬼文”!一字不差!那凌厉如刀锋的字迹(虽是誊录,但风格神韵显然被刻意保留)、那惊世骇俗的论点、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此刻化作冰冷的铅字,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在这副本的末尾,誊录官还特意标注了一行小字:“据正卷,考生署名处笔迹遒劲,风格独特,与此文风相合,确系亲笔。”
署名?柳含章猛地想起,当时他心神被夺,连卷首姓名都未来得及写!是那股力量……是那股力量操控他写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荒谬和彻骨寒意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中了!以这篇“鬼文”中了头名解元!学政大人竟批了“文风奇崛,字字珠玑,有屈子问天之慨”!
这怎么可能?!
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诞感。他攥着那卷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副本,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廨。周围的喧嚣祝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解元的光环非但没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叶兄……叶慕秋……
这个名字,连同野狐岭那血腥的一幕、破庙中幽蓝的火焰、号舍里那刺骨的阴寒……如同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伸出的鬼爪,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在号舍中操控他身体、写下这篇“鬼文”的……难道是……叶慕秋的……鬼魂?!
解元的荣耀如同沉重的枷锁,柳含章在省城如坐针毡。学政大人的召见、同年士子的宴请、地方官员的示好……这些常人求之不得的风光,落在他身上却只带来无尽的恐慌和挥之不去的寒意。觥筹交错间,他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耳边似乎又响起贡院号舍中那笔走龙蛇的沙沙声,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那卷誊录的“鬼文”副本,成了他最大的梦魇。他不敢再看,将它深深锁进行囊最底层,却锁不住那字字句句在脑海中的盘旋。学政大人赞其“有屈子问天之慨”,可柳含章只觉得那字里行间奔涌的,是叶慕秋临死前那刻骨的怨愤与不甘!
他必须回去!回到野狐岭!回到那株老槐树下!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如同鬼魅的召唤。什么解元身份,什么锦绣前程,在巨大的惊悚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他只想亲眼去确认,去质问,去求得一个答案,哪怕那答案足以将他拖入地狱!
匆匆应付完省城必要的应酬,柳含章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借口家中有急事,婉拒了所有挽留和护送,只身一人,踏上了归途。他没有回永州府的家,而是背着简单的行囊,循着来时的记忆,一头扎进了通往野狐岭的莽莽群山。
山路崎岖,记忆中的惊惶与血腥仿佛还残留在每一块山石、每一丛草木之上。越靠近那片夺命的山坳,柳含章的心跳就越快,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那道陡坡,再次看到那株熟悉的、枝干虬结如鬼爪的巨大老槐树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暮色苍茫,四野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向记忆中的位置——槐树下那片略为平整的向阳坡地。
然而,当他拨开半人高的荒草,目光触及那埋葬着叶慕秋的地方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坟!
那座他亲手堆起的小小坟茔,竟然……裂开了!
新鲜的泥土翻卷在两侧,如同大地张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那么突兀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洞口边缘的泥土湿润,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地底深处渗出的阴冷气息!
柳含章浑身冰冷,双腿如同灌了铅,无法挪动分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却又有一股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他踉跄着扑到那裂开的坟口,颤抖着向洞内望去。
坑并不深,是他当初体力耗尽时勉强挖就的尺寸。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了坑底的情形——
没有尸体!
没有骸骨!
甚至连他当初盖在叶慕秋身上的那件旧外袍,也不见了踪影!
坑底只有一样东西: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那正是叶慕秋当日所穿的衣服!只是此刻,那麻衣的肩颈位置,赫然有一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板结的污迹!那污迹的形状……狰狞地对应着一道致命的劈砍伤口!正是当日刀疤脸鬼头大刀留下的印记!
浓重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从那件染血的麻衣上扑面而来,直冲柳含章的鼻腔!
“叶兄——!”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从柳含章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恸、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崩溃!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裂开的坟前,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土,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号舍中的阴寒,那不受控制的笔,那字字泣血的“鬼文”……都是叶慕秋!是他的魂魄!他不甘就此沉沦,他借他柳含章的手,借这乡试的考场,发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问!夺得了这解元之名!
“为什么……叶兄……你为何要如此……”柳含章伏在冰冷的泥土上,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泥土的污浊,“是我害了你……这解元……本该是你的……是你的啊……”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彻底利用、卷入未知恐怖的茫然,将他彻底击垮。
就在这时!
“呜——呜——!”
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一阵狂暴的旋风!飞沙走石,枯枝败叶被卷上天空,遮天蔽日!那株巨大的老槐树疯狂地摇摆起来,枝叶剧烈摩擦,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同时呜咽的骇人声响!
柳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掀得几乎睁不开眼,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风势之猛,带着刺骨的阴寒,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拔起!
就在这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之中,柳含章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眼和狂舞的枝叶,骇然看到——
在那株巨大老槐树最高的一根枯枝梢头,一个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身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是叶慕秋!
依旧是那身粗麻布衣,依旧是那张清俊却异常苍白的脸。只是此刻,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虚幻的透明感,边缘微微模糊,仿佛由最稀薄的雾气凝聚而成。山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没有带起衣袂的丝毫飘动。
他低着头,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过肆虐的风沙,静静地、悲悯地、又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凝视着跪在裂坟前、狼狈不堪的柳含章。
然后,在柳含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透明的身影,隔着狂风与距离,对着他,双手抱拳,极其清晰、无比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清朗温润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如同玉磬清鸣,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柳含章耳中:
“含章兄,前路珍重……”
声音微微一顿,那透明的身影似乎又淡薄了几分,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清晰安宁:
“……慕秋心愿已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枯枝梢头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倏然溃散,化作点点微不可见的、带着幽蓝光泽的星芒,彻底融入了狂舞的风沙与沉沉的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风,也在同一刹那,戛然而止!
飞沙走石骤然落地,枯叶无声飘零。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那裂开的坟茔、坑底叠放整齐的染血麻衣,以及跪在坟前、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柳含章,无声地证明着一切。
柳含章呆呆地跪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叶慕秋消失的枝头。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山峦之后。老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他彻底吞没。
许久,许久。死寂的山坡上,才响起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悠长而凄凉的呜咽。
……
数月后,永州府城。
城东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新挂起了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槐荫草堂”四字,字迹清峻,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风骨。
草堂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前厅充作学堂,整齐摆放着十几套略显陈旧的桌椅。此刻正是午后,朗朗的读书声从敞开的门窗里流淌出来,带着童稚的清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学堂内,十几个年龄不一的蒙童正襟危坐,摇头晃脑地诵读着。讲台上,柳含章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但眼神却温和而专注。他手中并无书卷,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出声纠正某个字的读音,声音平和。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求金榜题名的穷酸秀才,也不再是那个惊惶失措的新科解元。省城的功名文书和那套象征身份的蓝绸袍服、素金顶戴,被他连同那卷誊录的“鬼文”副本,一起深深锁进了箱底,如同锁住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回到了永州,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薄产,又用省城官员士绅馈赠的部分仪程,在府城僻静处盘下了这个小院,开了这间小小的蒙馆。束修收得极低,甚至常有贫寒子弟分文不取。他只想寻一方清净,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脆生生地问,“‘止于至善’,是啥意思呀?要咋样才算‘至善’呢?”
柳含章目光微微一凝。这个问题,在省城贡院的号舍里,在那篇由“鬼手”写就的奇文中,也曾以更激烈、更绝望的方式叩问过。他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窗外庭院一角,特意移栽来的一株幼小槐树正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至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蒙童耳中,“或许并非高不可攀的境界。明辨是非是善,友爱同窗是善,体恤父母辛劳是善,今日习得一字一句,亦是向善而行。如同这槐树幼苗,扎根泥土,沐风栉雨,终有一日,也能亭亭如盖,予人荫凉。”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懵懂而认真的小脸,沉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善在足下,在当下。步步踏实,念念向善,便是止于至善的根基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诵读起来。童声清越,充满了勃勃生机。
柳含章走回讲台,目光习惯性地掠过窗边。那里,靠墙放着一张小小的几案。案上并无书籍杂物,只端端正正地供奉着一方小小的灵牌。灵牌材质普通,木质纹理清晰,上面用朱砂仔细地书写着几个端正的字:
**“义友叶君慕秋之灵位”**
灵牌前,一只古朴的青瓷小香炉里,三炷线香正静静地燃烧着,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在午后的阳光里划出淡蓝的痕迹。香炉旁,永远摆放着两杯清茶。一杯热气氤氲,是新沏的;另一杯则静静地放在那里,茶水澄澈,却始终冰凉,杯沿凝着细微的水珠。
柳含章的目光在那冰冷的茶杯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怀念,随即又归于平静。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温热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窗外,槐树嫩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学堂内,童声琅琅,墨香淡淡。那供奉着冰冷灵牌的角落,青烟依旧笔直,无声无息,仿佛在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