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冬,我赴京应试落第,归途染了风寒,行至真定府地界便发起高热。车夫见我面如金纸,恐有闪失,竟趁夜解了辕马,席卷细软逃之夭夭。我挣扎着滚下破车,只抱着半旧书箧,深一脚浅一脚挨进一座荒园避雪。
园名“芜园”,门墙倾颓,枯藤如蟒蛇盘踞。园中唯余半壁颓屋,窗棂尽朽,寒风裹着雪沫直灌进来。我蜷在墙角,将书房里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仍冻得齿关相讥。昏沉间摸到书箧夹层里一包松子糖——原是母亲怕我路上苦闷塞的,竟未被车夫搜去。糖已板结,含一粒在口,甜得发苦,却勾出无限酸楚。
“咦?这是什么?甜丝丝的!”
“笨!定是人间零嘴儿!”
两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在死寂中响起,惊得我汗毛倒竖。睁眼四顾,空堂破败,唯有月光穿过残瓦,在地上筛出几块惨白光影。莫不是烧糊涂了?
正惊疑,一阵窸窣细响自书房传来。箧盖竟被顶开一条缝,两点豆大的幽绿光芒在黑暗中闪烁。紧接着,两个约莫巴掌高的小人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月光下看得分明,竟是两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一个穿杏子黄衫子,丫髻上簪朵干枯小菊;另一个着水红袄裙,发间别着半片褪色枫叶。两人脸蛋都如剥壳鸡蛋,偏生肌肤在月光下透着一股奇异的莹白,不似活人。
黄衫子抽着小鼻子,循着松子糖的气味,竟攀着我衣襟一路爬到我胸口,小脑袋凑近我唇边嗅了嗅:“呀!果然是甜的!”她胆子极大,伸出嫩藕似的小指头,竟想从我齿间抠那半化的糖块。
“阿萸,不可无礼!”红袄裙急得跺脚,声音却软糯。
我惊得忘了咳嗽,僵着不敢动。那叫阿萸的黄衫子指尖已触到我嘴唇,冰凉刺骨!我猛地一颤,阿萸受惊,“哎呀”一声,脚下不稳,竟顺着我衣襟骨碌碌滚落下去!
“当心!”我下意识伸手去接,掌心却只触到一股奇寒气流。阿萸小小的身影在半空灵巧翻了个跟头,轻飘飘落在积灰的地面上,毫发无损,还冲我吐了吐舌头:“吓不着我!”
红袄裙忙飘过来,敛衽一礼,细声细气道:“公子恕罪,阿萸顽劣。我名素影,她是妹妹阿萸。我姐妹乃此园中古梅所孕的树魄,并非害人精怪。”她声音虽细,却字字清晰,带着空谷回音般的渺远。
原来如此!我心中惊骇稍平,又觉新奇。素影见我咳得撕心裂肺,蹙眉道:“公子病势沉疴,此地阴寒,恐难捱过今夜。”她与阿萸低语几句,两小只忽然手拉手,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她们周身泛起极淡的银白光晕,无数细如尘埃的莹白光点自残破梁柱、墙角砖缝中析出,如同冬日呵出的白气,丝丝缕缕汇聚到我周身。
说来也奇,那光点触体,竟似暖流渗入四肢百骸,胸口灼痛立时减轻,咳喘渐平。寒意虽仍在,却不再砭骨。
“这是…园中草木残存的些微生气,暂借公子御寒。”素影解释,小脸略显疲惫。
阿萸却已爬上书箧,好奇地翻弄我的《楚辞集注》:“好厚的砖头!里面画的是小人打架么?”她指着屈原行吟图。
我忍俊不禁,病中竟生出一丝暖意。取出几粒松子糖放在破窗棂上:“小小心意,谢二位援手。”
阿萸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一粒比她还高的糖块。素影也捻了一小粒,斯文地小口舔着,眉眼弯弯:“百年未尝此味了。”
此后数日,我在这半壁茅屋中养病,素影与阿萸成了常客。白日她们隐于梅树,入夜便携些微弱生气为我驱寒。阿萸顽皮,常在我读书时,攀着毛笔管荡秋千,或躲在砚台后,待我蘸墨时突然跳出扮鬼脸。素影娴静,每见我凝神苦读,便默默伏在书页一角,用微光替我照亮蝇头小楷。寒夜漫漫,有她二人作伴,竟不觉孤寂凄凉。
一日,我翻书寻一句庄子,苦思不得。素影忽飘至书页上方,小手一指:“公子,可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我讶然:“你竟知庄子?”素影赧然垂首:“园中藏书楼未塌时,曾有位老儒在此注经,夜夜吟诵,我姐妹听熟了。”
谈及往事,素影难得话多。方知百年前此园乃城中名士沈公别业,藏书万卷。沈公有一女,酷爱寒梅,于园中手植老梅一株。后家道中落,沈小姐病逝前,将毕生珍爱的梅花图册埋于梅下。沈公悲恸,不久亦郁郁而终。藏书楼毁于雷火,唯余此树此屋。
“我姐妹便是那老梅得沈氏父女精魂点化,又吸了百年月华所生。”素影抚摸着窗棂外探入的一段枯枝,神色黯然,“可惜近年园外秽气侵染,梅树灵气日衰,怕也撑不了许久了。”
阿萸正抱着半粒松子糖打盹,闻言立刻惊醒,急道:“阿姐莫怕!待这书生病好了,让他替我们松土施肥!”我心头一软,郑重道:“二位救命之恩,沈砚没齿难忘。待我病愈,必设法养护此树。”
半月后,我大病初愈,辞别二姝。临行前,素影引我至老梅树下。虬枝盘曲如铁,树皮皲裂似鳞,唯在背阴处斜出一小枝,缀着三五朵伶仃白梅,幽香暗渡。
“公子,”素影仰着小脸,月光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流淌,“此去路途遥远,我与阿萸折此梅枝相赠。见它如见我姐妹,愿佑公子平安。”阿萸踮脚折下那细枝,小心翼翼递给我。花枝入手,寒香沁骨,花苞如冰玉雕成。
我将梅枝珍重插入书箧,对着老梅深揖:“梅君珍重,沈砚必返。”
---
次年春闱,我竟侥幸得中三甲。外放候缺之际,第一桩事便是变卖京中薄产,携资重返真定府。
芜园依旧荒僻,老梅却更显颓唐。半边枝干焦黑如炭,似是遭过雷火。唯树根处钻出几茎孱弱新绿,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
“素影!阿萸!”我抚着枯槁树皮呼唤。
良久,一段焦枝后慢吞吞探出个小脑袋,正是阿萸。她身形竟比去年模糊许多,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连头上那朵小菊也萎谢了。
“呆书生…你还真回来啦?”阿萸声音细若蚊蚋,飘飘忽忽落在我肩头,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她的小手触到我脸颊,寒气比去年更甚,激得我一颤。
“你姐姐呢?”我急问。
阿萸指向树根:“阿姐…为了护住最后一点灵根,耗力太多…睡着啦…”
只见虬结树根凹陷处,素影蜷成小小一团,通体透明如冰,眉目依稀可辨,却似随时会化去。我忙取出备好的水囊,将特地寻来的无根水缓缓浇在树根周围。又按老花农所授之法,以银针挑去枯朽树皮,敷上生肌药膏。
此后月余,我赁下芜园旁一处小屋,日日来此培土、浇水、焚香祝祷。阿萸精神稍复,便又显出顽皮本性,常坐在我肩头,指挥我修剪枯枝:“左边!左边那杈碍事!”素影仍沉睡根下,通体却渐有莹光流转。
清明那夜,风雨大作。我忧心梅树,提灯冒雨探视。只见老梅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新敷的药膏被冲刷殆尽,那几茎嫩芽岌岌可危!我急解外袍欲裹住树干,一道惨白电光却直劈而下!
“公子闪开!”
一声清叱!素影竟自树根处飞身而出,小小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团柔白光晕,堪堪挡在雷电与梅树之间!
“轰——!”
雷火与光晕猛烈相撞!刺目白光中,素影的身影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回来,直直坠入我怀中。入手冰冷刺骨,她周身光芒黯淡如风中残烛,小脸惨白透明,连眉目都模糊了。
“阿姐!”阿萸凄呼着扑来。
“快…护住灵根…”素影气若游丝,指向树根。方才雷击处,一段新枝已被灼焦,树根裂开一道深痕,内里一点微弱的碧光正急速闪烁,如同将息的心脏。
我肝胆俱裂,猛地想起书箧中那枝寒梅!取出看时,枝上梅花竟在风雨中灼灼盛放!我将梅枝插入树根裂缝,又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素影眉心。
“以血为契,精气相哺!”我嘶声念出《群芳谱》中记载的古法。血珠渗入的刹那,素影身形骤然清晰一分!
阿萸见状,毫不犹豫地将小手按在我流血指尖。一股奇寒顺指尖涌入,我浑身剧颤,却见素影周身光华渐稳,树根裂缝中那点碧光也停止闪烁,缓缓搏动起来。
风雨渐歇,东方既白。素影终于睁开眼,对我虚弱一笑,与阿萸相拥着隐入树干。老梅焦痕犹在,但裂缝处已生出一层淡黄新皮,那截插入的梅枝竟生出细小白根,与老树融为一体。
---
又三年,我补缺真定府同知。上任后第一道手令,便是将芜园划为官地,立碑保护老梅。城中富商马员外觊觎园地,欲强买改建别业。我严词驳回,结下怨怼。
中秋夜,我正于梅下设案独酌,祭奠沈氏父女。忽闻墙外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走水了!快救火!”
园墙外堆放的木料燃起熊熊大火,火舌随风舔向老梅枯枝!更有一群泼皮翻墙而入,手提木桶,内里竟是刺鼻盐水!
“沈大人!”为首泼皮狞笑,“马老爷说了,这妖树惑乱官心,今日特来‘除害’!”言罢扬手欲泼!
千钧一发之际,老梅无风自动!无数焦黑梅枝如活蛇般暴长,瞬间缠住泼皮手脚!盐水桶“哐当”坠地,泼皮们惊恐挣扎,却被越缠越紧。
素影与阿萸的身影在火光中显现,竟已长成少女模样!素影白衣胜雪,阿萸黄衫明艳,两人并肩立于烈焰之前,长发与衣袂在热风中狂舞。
“谁敢伤我梅君!”素影声音清冷如冰,素手一挥,漫天火星竟凝滞半空!
阿萸叉腰娇叱:“滚!”小手凌空一推,那几个泼皮如被无形巨浪击中,倒飞过墙,摔入外面水渠。
火场外,马员外正坐轿督阵,见此异象,吓得魂飞魄散。阿萸隔墙瞥见,调皮一笑,朝他轿帘吹了口气。阴风过处,轿帘掀开,马员外顿觉面皮如被冰针攒刺,怪叫一声,竟就此口歪眼斜,半边身子僵麻不能动。
一场闹剧终散。我急召衙役扑灭余火,所幸老梅只燎焦了些许新皮。素影与阿萸力竭,身形淡如薄雾。素影望着我,眼中有欣慰,有不舍:“公子高义,夙愿已偿。沈氏藏书楼虽化劫灰,然楼中万卷精魄,早与梅根相融。此树不枯,文脉不绝。”
她与阿萸携手退向梅树,身影渐融于虬枝。最后一刻,阿萸忽然回眸,冲我眨了眨眼,露出初见时那般狡黠笑容:“呆书生!松子糖…记得常备呀!”
银铃般的笑声尚在风中,两人已化作点点流萤,没入树干。梅树通体光华流转,枯枝之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翡翠般的新芽!
我独立月下,抚摸着温润树身,忽觉肩头微沉。侧目望去,三两朵新绽的白梅悄然栖落,寒香浸骨,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