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业瘫坐在冰冷的祠堂门槛上,怀里抱着刚满三岁、浑身滚烫的小女儿囡囡。祠堂里烛火摇曳,映照着密密麻麻、积满灰尘的祖宗牌位,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绝望气息。
“爹…娘…你们在天有灵,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声音嘶哑,充满疲惫与不解。
短短三年间,厄运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上了李家。先是祖传的几亩良田被一场诡异的山洪冲毁,颗粒无收;接着是他那老实巴交、与人无争的父亲,在进城卖柴时,莫名其妙被卷入一场富户的纠纷,挨了顿毒打,回来后郁郁而终;母亲哀伤过度,一病不起,耗尽了家中最后一点积蓄后,也撒手人寰。如今,唯一的骨血囡囡又突发恶疾,高烧不退,群医束手,眼看就要步她祖父母的后尘。
李家几代都是本分的小农,勤勤恳恳,从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李承业想破了头,也想不通这接二连三的灭顶之灾从何而来。他望着那些沉默的牌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怨愤涌上心头。难道真是祖上无德,殃及子孙?可记忆中,祖父、曾祖父,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啊!
心力交瘁之下,李承业抱着囡囡,在祠堂冰冷的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恍惚间,他感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雾,来到一处宏伟肃穆、却又阴气森森的大殿。殿上高悬匾额——“**承负司**”。殿内青烟缭绕,光线幽暗,两侧侍立着面容模糊、气息肃杀的鬼吏。正堂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头戴玉冠、面容古拙清癯的判官,他手中捧着一卷闪烁着幽光的玉册,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洞穿时空。
“台下可是李家第十世孙,李承业?”判官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却直透灵魂。
李承业慌忙跪下:“小…小人正是!敢问仙官,此为何处?小人为何至此?”
判官目光落在他怀中虚幻的、依旧在痛苦呻吟的囡囡魂影上,缓缓道:“此处乃阴司‘承负司’,专理阳世家族善恶承负、祸福牵连之案。李承业,你可知你李家近三载灾厄不断,根源何在?”
李承业急切地叩头:“小人不知!我李家世代本分,从未作恶,何以遭此报应?求仙官明示!”
“哼,从未作恶?”判官冷笑一声,手中玉册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起来。册页上不是文字,而是流动的光影画面,一幕幕跨越百年的场景在李承业面前展开:
* **第十世(李承业):** 画面中正是他抱着病危的囡囡,满脸绝望。判官声音响起:“**此乃承负之果!**”
* **第九世(李承业祖父):** 画面显示一个精明的商人(祖父年轻时曾短暂行商),在饥荒之年囤积居奇,哄抬米价,导致乡邻饿殍遍地。他数着沾血的铜钱,脸上毫无愧色。**“此为一恶!囤粮居奇,见死不救,其恶积于‘饥馑之债’!”**
* **第八世:** 画面中一个书生(李承业的高祖),因嫉妒同窗才华,暗中在其科举文章上做了手脚,使其落榜疯癫。**“此为二恶!嫉贤妒能,毁人前程,其恶积于‘怨毒之障’!”**
* **第七世:** 一个武夫(李承业的七世祖),酒后与人争执,失手打死无辜路人,事后贿赂官吏逃脱制裁。**“此为三恶!草菅人命,贿赂脱罪,其恶积于‘血光之孽’!”**
* **第六世:** 画面模糊,隐约可见一个妇人(李承业的六世祖母)因琐事长期虐待家中老仆,致其投井自尽。**“此为四恶!刻薄寡恩,逼死人命,其恶积于‘戾气之缠’!”**
* **第五世:** 一个乡绅(李承业的五世祖),为霸占邻家风水好的坟地,勾结官府,构陷其罪,逼得邻家破人亡。**“此为五恶!仗势欺人,谋夺田产,其恶积于‘贪欲之渊’!”**
* **第四世:** 画面中一个看似忠厚的农夫(李承业的四世祖),因贪图几两银子,在饥荒时竟将自己亲生女儿卖入娼门。**“此为六恶!骨肉相残,泯灭人伦,其恶积于‘绝情之殇’!”**
* **第三世:** 一个游方道士(李承业的三世祖),以邪术骗取富户钱财,作法不灵反害得富户家宅不宁。**“此为七恶!欺世盗名,邪术害人,其恶积于‘邪祟之染’!”**
* **第二世:** 画面中一个屠夫(李承业的二世祖),性情暴虐,虐杀牲畜取乐,甚至对老弱病残亦拳脚相向。**“此为八恶!暴戾恣睢,虐生欺弱,其恶积于‘凶煞之气’!”**
* **第一世(李家迁居此地的始祖):** 一个落魄书生(始祖),为求功名,竟剽窃恩师呕心沥血之作,害得恩师气绝身亡。**“此为九恶!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其恶积于‘道义之崩’!此为承负之根!”**
玉册翻动,十世画面流转,每一桩恶行都清晰无比,罪孽如同黑色的藤蔓,从始祖开始滋生蔓延,缠绕着后世子孙。判官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李承业魂体颤抖:
“李承业!**《太平经》有云:‘承负者,天道循环之常理也。前人行恶,后人无辜受其过责;前人积善,后人亦蒙其余荫。’** 你李家自始祖起,九世之中,或大奸大恶,或小奸小恶,其行虽隐,其心已污!所积不善之业,层层叠加,如污浊之流,汇入家族血脉气运之中!**‘十世一周’,承负之期已至!** 此三载灾厄,田毁父亡母丧,乃至你幼女垂危,皆是这九世不善之业,累积至第十世,由你父、你母、你女与你共同承受!此乃天道承负,报应不爽!”
李承业如遭雷击,看着玉册上那些面目模糊却作恶多端的先祖,再看着怀中痛苦不堪的女儿魂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原来如此!原来那些看似遥远的祖先,他们的每一个邪念,每一次恶行,都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竟能跨越百年,最终重重地拍打在后代身上!他李家何曾无辜?他们承受的,正是祖先种下的苦果!
“仙官!仙官开恩啊!”李承业涕泪横流,拼命叩头,“小女囡囡才三岁,她何罪之有?!求仙官垂怜,放过她吧!那九世之恶,小人愿一力承担!纵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小人也甘愿!”他看向玉册上祖父囤粮时冷漠的脸,高祖构陷同窗时得意的笑,二世祖虐杀生灵时的狰狞……那些隔世的罪孽,此刻却像沉重的山峦压在他心头,让他窒息。
判官看着他绝望而真诚的哀求,古井无波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他手指在玉册上一点,画面流转,定格在昨日黄昏:李承业拖着疲惫的身躯从镇上抓药回来,路过村口破败的土地庙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的老乞丐蜷缩在墙角。李承业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准备给囡囡买糖的两个铜板,犹豫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走进旁边的小店,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粗面馍馍,又向店家讨了碗温水,送到老乞丐面前,还帮他把掉落的破碗扶正。
“此一念之善,一行之仁,虽微末如萤火,却是你李家十世浊流中,一点难得的清泉。”判官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易经》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承负虽重,天道亦不绝人之路。善念善行,可消减承负之戾气,或可转祸为福。”
判官袍袖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李承业:“归去吧!此女之生机,系于你一念之间。**‘十世一周’之承负大厄已显,然并非绝路。汝当谨记:尔之一念一行,不仅关乎自身,更牵连后世子孙!从今而后,日行一善,广积阴德,或可化解祖上积愆,为后世子孙留一线生机。若再行差踏错,则承负循环,永无止境,李家血脉,终将断绝于尔手!切记,切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非独为己身,更为后世计!**”
李承业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怀中囡囡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小脸似乎没那么滚烫了。祠堂外,天色微明。
那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先祖的恶行,判官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只知怨天尤人的农夫了。他明白了“承负”二字的千钧之重!
李承业抱着囡囡冲出祠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行善!救人!为女儿,也为李家那尚未可知的后世子孙!
他疯了一般跑到镇上,逢人便问哪里有需要帮助的孤寡老人、贫苦病人。他拿出家中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变卖,换了钱粮,分给村中最穷困的几户人家。他日夜守在囡囡身边,细心照料,同时不顾疲惫,主动帮邻居修缮被雨淋坏的屋顶,照顾无人看管的孩童。他不再计较得失,心中只有一个执念:积德!赎罪!化解那沉重的十世承负!
说来也怪,自那日起,囡囡的病情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虽然缓慢,但高烧渐退,小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更奇的是,李承业在帮邻村一位病重的孤寡老人请医送药时,那老人临终前,竟颤巍巍地指着床下一个小破罐子,里面藏着几锭祖传的、早已被遗忘的银子,指明赠予李承业,说是报答他的善心。这笔意外之财,解了李家的燃眉之急,也支撑着囡囡后续的调养。
李承业知道,这或许就是判官所说的“一念之善”带来的转机,是天道对“积善”的微末回应。
从此,李承业像变了一个人。他勤俭持家,却乐善好施。修桥补路、施粥赠药、调解邻里纠纷,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将“承负”的道理刻在心头,时时警醒自己,也常常告诫子孙:
“**莫以为善小而不为,莫以为恶小而可行!你今日一念之仁,或为后世子孙种下福根;你一时之恶,埋下的祸种,十代之后,或会报应在你血脉至亲身上!天道承负,十世一周,如影随形!诸恶莫作,众善奉行,非独修己身,更是为后世儿孙积攒阴德,留一条生路!**”
李家祠堂里,那场差点断绝血脉的灾厄,被作为家族最深刻的教训,代代相传。李承业用余生践行着善道,试图洗刷先祖的罪愆。他或许未能完全化解那沉重的“十世承负”,但他用行动,为后世子孙,开启了一条新的、通往“余庆”的可能之路。那阴司承负司的警示,如同悬在李家血脉之上的长鸣钟,时刻提醒着:**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承负之重,关乎时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