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市新经济开发区规划图上那片被标注为“启动区”的广阔土地,此刻正被初夏的骄阳炙烤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柴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几台挖掘机在远处轰鸣作业,扬起阵阵黄尘,勾勒出建设初期的粗犷轮廓。陈青禾带着两名年轻纪检干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推土机碾得坑洼不平的田埂上,他们的目的地是紧邻这片热土的杨柳村。
此行的任务,是核实前期走访中群众反映的一个具体线索:杨柳村部分村民声称,在征地补偿款发放前,村支书杨大奎的几户近亲,在原本贫瘠的承包地上,一夜之间“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果树幼苗和简易大棚,疑似抢栽抢建,意图套取高额青苗补偿和地上附着物补偿。
“陈主任,你看那边,”同行的年轻干部小张指着不远处一片明显新翻的土地,上面整齐地插着半人高的果树苗,叶片在阳光下蔫蔫的,“那就是村民举报的杨支书堂弟杨老三家地。上个月我们来摸底时,这里还是一片麦茬地。”
陈青禾停下脚步,眯着眼望去。那些果树苗栽种得异常“规范”,行距株距堪比园艺示范田,与周围其他村民地里自然生长的庄稼或零星果树形成鲜明对比。他蹲下身,捏起一小撮土,新翻的泥土颜色深褐,与旁边老土的浅黄色截然不同。“拍照,定位,记录现状。”他沉声吩咐,心里那股火气又隐隐冒头。这种近乎明目张胆的“抢建”,不仅是对国家补偿资金的觊觎,更是对老实村民利益的赤裸裸掠夺。
走进杨柳村,气氛有些微妙。村口小卖部门前聚集着几个闲聊的村民,看到陈青禾一行穿着制服的人走近,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眼神躲闪。村委会办公室里,村支书杨大奎倒是热情洋溢,又是递烟又是倒水,一张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哎呀,陈主任,欢迎欢迎!指导工作辛苦了!”杨大奎嗓门洪亮,拍着胸脯,“我们杨柳村坚决支持开发区建设!征地补偿工作绝对公开透明,村民都签字画押了的,绝不会有问题!”
陈青禾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杯浮着茶梗的粗茶,没喝,放在斑驳的办公桌上。“杨支书,客气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实地了解下补偿款的发放情况,特别是青苗和地上附着物的认定标准,看看有没有什么困难或者村民反映的问题。”他语气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杨大奎略显富态的脸。
“困难?没有没有!”杨大奎连连摆手,“标准都是按区里文件来的,我们村干部挨家挨户解释,村民都理解!个别有点小情绪的,我们也做通工作了!补偿款都打到他们卡里了,一分不少!”他话锋一转,开始大谈特谈村里如何配合征地,如何做群众工作,如何“顾全大局”。
陈青禾耐心听着,偶尔插话询问细节。当话题引向杨老三那片“果园”时,杨大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哦,你说老三家啊?他那是响应号召,搞特色种植!对,就是响应乡里发展特色农业的号召!手续齐全,补偿也是按标准评估的,没问题!”
“响应号召?”陈青禾心中冷笑,面上依旧平静,“杨支书,我记得区里征地公告发布前,就三令五申禁止抢栽抢建抢装修。杨老三这片果园,苗木新栽的痕迹很明显,时间点是不是有点巧了?”
“这个……这个……”杨大奎搓着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农民嘛,想多挣点也正常……评估的时候,专家都看了,该多少是多少,我们村干部也没权力多给啊!”他避重就轻,把责任推给了评估环节。
谈话陷入僵局。杨大奎显然有备而来,咬定程序合规。陈青禾知道,仅凭现场观察和口头质疑,难以撼动这个在村里经营多年的“地头蛇”。他起身告辞,表示还要去其他村民家走访。
刚走出村委会那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陈青禾的目光就被停在楼侧荫凉处的一辆崭新的黑色越野车吸引住了。车身铮亮,宽大的轮胎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车头那醒目的“牛头”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一辆价值不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
陈青禾脚步一顿。他记得很清楚,上次来杨柳村走访时,杨大奎开的还是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这才过去多久?征地补偿款刚刚发放完毕,村集体账面上那点微薄的收入,根本不可能支撑他买这样一辆豪车。
“小张,记下车牌号。”陈青禾低声吩咐,心头疑云骤起。一个村支书,哪来的这么多钱?征地补偿?还是……其他来路?
他们走访了几户对补偿有疑虑的村民。在相对封闭的农家小院里,村民的顾虑少了些。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拉着陈青禾的手,声音颤抖:“陈领导,我那两亩水田,补偿款是拿到了,可……可比起隔壁老王家那刚栽的‘摇钱树’,差了一大截啊!老王是杨支书的亲表弟,他那树苗,是征地前三天连夜插上的!这……这公平吗?”旁边一位大娘也插话:“就是!杨支书家老三,还有他小舅子,都这么干的!村里谁不知道?可谁敢说?杨支书在镇上、区里都有人!”
更有一位中年汉子,趁着周围没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陈领导,你们查查杨支书那车!崭新的!听说要七八十万!他儿子刚在城里买了大房子,也是全款!他一个村支书,哪来这么多钱?还不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村民的只言片语,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在陈青禾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杨大奎利用职权,默许甚至可能协助亲属抢栽抢建,套取高额补偿;他个人及家庭在短期内出现了与其合法收入严重不符的巨额消费。
回到县纪委,陈青禾立刻调阅了杨柳村的财务账目和杨大奎个人有关事项报告(虽然村级干部的报告相对简略)。账目显示,村集体收入主要来源是少量集体土地出租和上级转移支付,年收入不过十几万元,除去必要开支,结余有限。杨大奎个人申报的年收入仅为几万元(含村干部补贴和自家务农收入)。
而车辆登记信息很快反馈回来:那辆丰田陆巡,登记在杨大奎儿子杨小刚名下,购于两个月前,正是征地补偿款发放的高峰期。房产登记信息也显示,杨小刚名下在清源市区新购入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商品房,购房时间就在征地启动后不久。
“家庭年收入几万,儿子全款买车买房花掉近两百万?”陈青禾看着手中的资料,眉头紧锁,“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抢栽抢建问题了,这是典型的以权谋私,甚至可能涉嫌职务侵占或贪污!”
他立刻拨通了简薇的电话:“简薇,有紧急情况。杨柳村村支书杨大奎,存在重大经济问题嫌疑。我需要你协助,重点审计杨柳村近三年的所有财务收支,特别是征地补偿款从下拨到发放的每一个环节,还有村集体资金的流向。另外,查一下杨大奎及其直系亲属(主要是他儿子)名下的银行账户流水,尤其是大额收支情况。”
“明白。”电话那头,简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征地补偿款流水是大头,我马上协调银行调取。村账目我亲自带人下去查。不过陈青禾,”她顿了顿,“如果涉及挪用或贪污补偿款,性质就非常恶劣了,而且很可能不止他一个人。”
“我知道。”陈青禾语气凝重,“先固定财务证据。我这边让林小雅再梳理一下杨大奎的社会关系网,特别是他和开发区管委会、评估公司有没有异常往来。”
与此同时,陈青禾也安排人员对杨老三、杨大奎小舅子等涉嫌抢栽抢建的亲属进行外围调查,固定其抢建时间点的证据(如卫星图片、周边村民证言等)。
几天后,初步结果陆续汇总:
1. 简薇的审计发现: 杨柳村收到的征地补偿款总额与区里下拨数额一致,但在发放明细中,杨老三、杨大奎小舅子等几户的青苗及地上附着物补偿金额异常偏高,远超同等地块的平均水平。更关键的是,村账目显示,在补偿款发放前,有一笔二十万元的“集体资金”以“预付工程款”名义转出,收款方是一个名为“宏运土方”的个体户,而该个体户的经营者,正是杨大奎的堂侄!这笔钱在补偿款发放后不久,又神奇地以“还款”名义回到了村账上,但简薇追踪其流转路径,发现其在“宏运土方”账户停留期间,有数万元被分批取现,去向不明。
2. 林小雅的信息梳理: 杨大奎的儿子杨小刚,在购车购房前后,其个人账户收到了数笔来自不同个人的大额转账,总计约五十万元。转账人看似与杨家无直接关系,但林小雅交叉比对发现,其中两人是开发区某拆迁工程队的小包工头,另一人是给村里供应过砂石料的商人。此外,杨大奎的手机通讯记录显示,在征地评估关键期,他与负责杨柳村片区评估的某评估员联系异常频繁。
3. 外围调查: 多名村民愿意作证(在保密前提下)指认杨老三等人抢栽抢建的事实,并有村民拍到了他们连夜运树苗的照片。卫星图片也清晰显示,在征地公告发布后、评估开始前,相关地块出现了明显的新增植被覆盖。
证据链初步形成!杨大奎不仅涉嫌纵容亲属套取补偿,更可能利用村集体资金“过桥”挪用、收受工程队和供应商的好处,其个人及家庭的巨额财产来源存在重大疑问!
陈青禾立即将情况向分管领导做了详细汇报,并建议对杨柳村征地补偿问题,特别是村支书杨大奎的经济问题,正式启动初步核实程序,必要时可对杨大奎及相关涉案人员采取谈话等措施。
领导高度重视,批准了初核请求。
就在陈青禾准备部署下一步行动,计划先找杨老三和那几个转账人谈话固定外围证据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那个曾给陈青禾提供杨大奎儿子买房线索、并拍下抢建照片的关键村民,突然“失踪”了!家人说他昨天下午出门后就再没回来,手机也关机了。
与此同时,杨大奎主动来到了县纪委,不再是之前热情洋溢的模样,而是脸色阴沉,他要求“向组织说明情况”,话里话外却带着威胁:“陈主任,村里有些人心术不正,乱举报!我杨大奎行得正坐得直!不过……我听说那个乱嚼舌根的老李头不见了?啧,这年头,出门可得小心点啊……”
陈青禾盯着杨大奎那张故作镇定的脸,心中警铃大作。村民的失踪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杨大奎此刻上门,是心虚的试探,还是……一种警告?这看似小小的村支书背后,难道还藏着更深的“老板”,已经开始掐灭可能烧向自己的火苗了?他握紧了手中的保温杯,杯壁冰凉。杨柳村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浑,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