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县纪委三楼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纸张的陈旧气息,以及一种尘埃落定的肃穆。巨大的长方形会议桌上,几乎被白色的卷宗盒完全覆盖,像一片凝固的白色波浪。每个盒子侧面,都用黑色记号笔粗犷地标注着“砺剑专案:马彪”、“砺剑专案:南山石场”、“砺剑专案:保护伞(张某某)”……字迹遒劲,如同给一段血腥暴力的过往钉上了冰冷的墓志铭。
陈青禾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摊开的一份《“砺剑”专案结案报告(初稿)》。纸页边缘被翻得有些毛糙,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是他和专案组同事们过去几个月不眠不休的印记。窗外透进来的冬日阳光是冷的,落在纸页上,却仿佛带着石场炸药引爆时的灼热和抓捕夜警灯闪烁的刺目。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杯壁温热,里面泡着浓茶,浅浅啜了一口,苦涩在舌尖弥漫开,却也带来一丝提神的清醒。视线扫过报告上关键的数据:“打掉以马彪为首的黑恶势力残余团伙成员21人(含7名核心骨干),查处充当‘保护伞’的乡级干部3人、基层执法人员4人,查封非法开采矿石价值约350万元,彻底斩断吴胖子犯罪团伙在云川的根系…”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石壁乡矿难亡魂的无声控诉,是赵前进眼中压抑多年的血火。
会议开始了。专案组组长老严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会议室略显沉闷的空气,条分缕析地复盘着整个案件的侦办过程。从那个暴雨夜线人送来的带血欠条和模糊照片,到暗访石场目睹暴力驱赶村民的惊险,从民爆公司行贿记录的意外突破,再到最后在废弃油脂厂起获关键证物——那条狰狞的双头貔貅链。
“证据链条的完整性,是本案成功的关键。”老严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在陈青禾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尤其是对关键物证貔貅链的及时发现和固定,为彻底坐实马彪团伙与吴胖子的承继关系,肃清历史遗留毒瘤,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陈青禾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赞许,有探究。他微微挺直脊背,迎上老严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那一刻,他想起了油脂厂冰冷夜风中,赵前进拍在他肩上那沉重的一掌,想起了菌菇干在深夜加班时充饥的粗糙口感。荣誉是集体的,他只是链条上恰好卡在那个节点的一环。
接着是表彰环节。县纪委副书记宣读了表彰决定。当念到陈青禾的名字,表彰他在线索核查、证据固定以及协助抓捕行动中的“敏锐洞察和突出贡献”时,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并不十分热烈,带着纪委特有的克制,但足够真诚。陈青禾起身,走到前面。副书记将一本鲜红的荣誉证书递到他手中,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青禾同志,干得不错!年轻有为!” 证书的硬壳封面硌着手心,沉甸甸的。
他简短发言,声音有些干涩:“感谢组织信任,感谢专案组全体同志并肩作战。这次案件让我深刻体会到,办案的核心就是证据。再微小的线索,再隐蔽的关联,只要沉下心抽丝剥茧,依托程序,依靠团队协作,总能找到突破口。” 他没有提风雨夜的惊心动魄,没提盯梢威胁下的压力,也没提油脂厂抓捕时看到貔貅链的瞬间心悸,只强调了最朴素的办案道理。发言结束,他微微鞠躬,坐回原位,将证书轻轻放在那摞高高的卷宗旁边。红色的封皮,在满眼灰白蓝的卷宗盒和深色制服中,格外醒目,像一小簇淬炼后凝结的火种。
会议临近尾声,气氛稍缓。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县委书记陪着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沉稳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许久未在云川露面的李卫国!
会议暂停。书记热情地向大家介绍李卫国,省纪委的领导同志。李卫国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会场,在陈青禾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他没有长篇大论,只简单说了几句,肯定了云川县纪委此次“砺剑”行动的成绩,称其是“对基层黑恶势力及其‘保护伞’的一次精准打击,有效净化了地方政治生态”,要求“总结经验,巩固成果”。
散会后,人群陆续离开。陈青禾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那份结案报告初稿。李卫国在书记的陪同下,正与老严低声交谈着。当陈青禾抱着东西经过时,李卫国仿佛不经意地转过头,叫住了他:“小陈。”
陈青禾停下脚步:“李主任。”
李卫国走近几步,他身上那种沉静的气场让周围略显嘈杂的背景音似乎都低了下去。他看了一眼陈青禾怀里抱着的卷宗和那本红彤彤的证书,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案子办得干净利落,尤其是最后关头,眼明手快。” 他显然指的是貔貅链的事。
“是专案组部署周密,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陈青禾再次强调。
李卫国点点头,目光深邃:“证书拿了,表彰受了,是好事。这说明组织看到了你的能力。”他话锋一转,语气平缓却带着无形的重量,“但你要记住,这只是开始。纪委这口熔炉,火候还浅着呢。初具锋芒是好事,但锋芒易折。”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陈青禾,“真正的淬炼,还在后面。你现在看到的,接触到的,可能还只是这潭深水最上面的一层涟漪。”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陈青禾心头微微一凛,想起了赵前进那句“大鱼还在后头”的警告,想起了杨德海案余波中浮现的特定关系人,也想起了那条最终指向不明境外账户的异常资金流。云川的水,真的清了吗?还是只被搅动后暂时沉淀?
“我明白,李主任。”陈青禾沉声应道,“我会继续学习,沉淀。”
李卫国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没再多说,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陈青禾的肩膀。那手掌宽厚沉稳,力量透过肩胛传来。“信访室历练过了,专案组也跟下来了,是时候去更核心的地方锤炼了。”他语气平常,却像投下一块巨石,“组织决定,调你到纪检监察室工作,明天就去报到。那里,才是真正磨刀的地方。”
纪检监察室!县纪委查办案件的核心一线部门!陈青禾心头猛地一跳,血液似乎都加速了流动。这意味着他将从线索的初核者、专案组的协作者,正式转变为审查调查的主力军之一!接触的案件、面对的对手,将跃升到一个新的层级。期待和压力同时攥紧了他的心脏。
“是!保证完成任务!”陈青禾站得更直,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决心。
李卫国看着他眼中瞬间燃起又迅速被压下的火光,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好。”他不再多言,转身与书记和老严继续交谈。
陈青禾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出会议室,走廊的光线明亮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县府大楼里特有的那种混合着文件、清洁剂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涌入肺腑。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他那个用了很久、磕碰出几处凹痕的旧保温杯。杯壁温热的触感传来,里面还有半杯浓茶。而口袋里,另一件东西的存在感也异常清晰——是那包所剩不多的菌菇干。
就在他准备下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楼梯拐角处一闪而过。是赵前进!他穿着那件半旧的皮夹克,背对着走廊,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路过。陈青禾脚步顿了顿。赵前进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没有回头,只是将夹在指间的一个折叠得很小的纸条,随意地、几乎是擦着墙角丢在了地上,然后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楼梯下方。
陈青禾左右看了看,快步走过去,弯腰迅速捡起那张纸条。纸条皱巴巴的,带着汗渍和灰尘。他走到窗边,借着光线展开。
纸条上没有任何称呼落款,只有一行用不知是红墨水还是什么颜料写成的潦草字迹,颜色暗红,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像干涸的血:
“链子收了,爪子断了,味儿可飘出去了。水库底下趴着的王八,该冒头透气了。盯紧点,小子!”
“王八”?水库?陈青禾的眉头瞬间拧紧。赵前进这没头没尾的警告,指向的是什么?是指那些在南山石场案、甚至更早的吴胖子、杨德海案中侥幸脱身、潜藏更深的“余毒”?还是…指向云川之外,那模糊不清却已初露狰狞的“周老板”?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意稀薄,无力地涂抹在县委大院光洁的地面上和远处县城的屋顶上,勾勒出一片冰冷而耀眼的轮廓。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光明之下,赵前进纸条上那暗红的字迹,像一串无声滴落的血珠,在他心头洇开一片化不开的阴翳。深水之下,蛰伏的阴影似乎刚刚被惊动。新的战场已经开启,而真正的淬炼,伴随着更刺骨的寒意与更凶险的暗流,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