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乡政府大院门口那几张油墨刺鼻的传单，像瘟疫一样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迅速蔓延。陈青禾站在自己那间漏雨宿舍的门槛上，手里捏着那几张印着“豪车豪宅”荒诞内容的劣质复印纸，感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带着刺。那些窃窃私语，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钻入他的耳朵，挥之不去。
“啧啧，真看不出来啊，平时闷不吭声的……”
“豪车？就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
“嗨，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吴老板都栽了，他能干净？”
“照片都拍到了！那别墅多气派！菌菇项目油水大着呢！”
陈青禾的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那种被当众扒光、百口莫辩的屈辱灼烧着他。他猛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宿舍那扇薄薄的木门，将那些议论和异样的目光隔绝在外。背靠着门板，他急促地喘息，劣质油墨的臭味混合着宿舍里潮湿的霉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吴胖子……杨德海……” 陈青禾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反击！他需要立刻反击！用证据撕碎这些污蔑！他冲到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前，一把掀开盖着的草稿纸，露出那本厚厚的《农村经济统计年鉴》和简薇留下的写着“德丰”、“昌茂”的纸条。他的目光像探针，在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间疯狂扫视，寻找着任何能与吴胖子、与那个“石壁建材服务部”关联的蛛丝马迹。额角的伤疤和后脑勺被赵前进铁肘砸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眼前这片数字的海洋里。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桌上的草稿纸越堆越高，写满了推算和疑问。饥饿感袭来，他顺手抓过桌上乡亲们送的菌菇干，塞了几片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枯燥的数字。
突然，他的笔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前年一笔小型水利维修款的支出明细。一个名为“石壁建材服务部”的供应商提供的砂石料单价，比同期市场价高了近三成！他飞快往前翻，在另一份关于菌菇大棚初期建设的采购清单里，又看到了这个名字！提供的同样是建材，价格同样虚高！
“找到了！” 陈青禾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他顾不上疲惫，立刻摊开一张新的草稿纸，将这个发现和疑问详细记录下来，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潦草。“石壁建材服务部……德丰……昌茂……吴胖子……杨德海……”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在浮现。他需要更多的资料！乡财政所的原始票据！工程验收报告！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查个底朝天！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陈青禾猛地抬头，警惕地将桌上的草稿纸和简薇的纸条迅速盖住。“谁？”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通讯员小李那张年轻而紧张的脸。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走廊，然后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微微起伏，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陈……陈干事！”小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脸色发白，“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陈青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是……是调令！”小李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焦急和一丝愤怒，“张主任……张主任他刚才让我去打印文件……我……我偷偷看到了！就在他桌上！”
“什么调令？”陈青禾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调你走的！平调！”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调到……调到最西头山旮旯里的老鹰嘴乡农技站去！当个普通技术员！文件……文件就在他桌上，墨迹还没干透呢！他让我通知你，明天一早……就去他办公室拿文件，然后……然后尽快去新单位报到！”
小李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陈青禾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调令！平调老鹰嘴农技站！普通技术员！
老鹰嘴……陈青禾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个地方的信息：离石壁乡几十里崎岖山路，交通闭塞得连班车都几天才有一趟，乡政府就几间破瓦房，所谓的农技站，可能就他一个光杆司令。到了那里，别说查什么建材服务部、什么杨德海，他连基本的工作开展都成问题！而且，一旦调令生效，他再想接触石壁乡的任何档案资料，都将难如登天！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发现的线索，都将化为泡影！
“张爱国！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陈青禾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冲出去质问的冲动。动作真快啊！趁着他被谣言缠身、孤立无援，吴胖子刚倒台、杨德海那边压力骤增的混乱当口，迫不及待地要把他这颗眼中钉一脚踢到最偏远、最无足轻重的地方去！彻底边缘化！让他再也翻不起浪！
这不仅仅是打压，这是要把他连根拔起，彻底埋葬在穷乡僻壤！
“陈干事，怎么办啊？”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是真心为陈青禾着急，也知道老鹰嘴意味着什么，“张主任签了字，明天文件就下来了！他……他还说，让你收拾收拾，别耽误了新单位报到……”
陈青禾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扶着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桌上那几张污蔑他的传单，此刻仿佛变成了张爱国狞笑的嘴脸。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宿舍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桌上那盏老旧的台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他面前那堆写满疑问的草稿纸和那本厚重的年鉴。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一点点吞噬着那点微弱的光亮。
张爱国签了字。
墨迹未干。
明天一早，调令就会递到他手上。
然后呢？卷铺盖滚蛋？去老鹰嘴数石头？
“小李，”陈青禾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谢谢你告诉我。你先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你在我这儿待久了。”
小李担忧地看着他：“陈干事，你……”
“我没事，你先走。”陈青禾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
小李无奈，只得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陈青禾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洇湿发霉的水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老鹰嘴那荒凉贫瘠的景象在反复盘旋。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去老鹰嘴！
他猛地站起身，再次扑到书桌前。目光死死盯住桌面上那几张荒诞的传单，又缓缓移向那本承载着唯一微弱线索的《农村经济统计年鉴》，最后落在那个静静立在桌角、沾着污渍的旧保温杯上。杯身上，“石壁乡政府”几个红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反击！必须立刻反击！在调令正式生效前！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张爱国！突破口就在张爱国身上！这个名单上标注的“小贪”，自身就带着巨大的污点！粮仓霉变时老吴头无意中点破的“誊誊抄抄”疑点，还有吴胖子行贿时塞给他的那个红壳物品……这些都是他的死穴！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翻开那本年鉴，但目标不再是“石壁建材服务部”，而是所有可能与张爱国经手项目有关的账目！他需要找到更直接的、能钉死张爱国的证据！他需要时间！而张爱国，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夜，死寂。只有远处山林里不知名的夜枭，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划破沉重的黑暗，更添几分寒意。
陈青禾伏案疾书，将年鉴中所有与张爱国可能关联的异常数据点——那些价格虚高的采购、那些效果存疑的工程、那些模糊不清的支出——一一摘录、比对、串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额角的伤疤和后脑的肿块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赵前进那记铁肘的威力，也像在嘲笑他此刻的困兽之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桌上的菌菇干被他无意识地塞进嘴里，干涩得难以下咽，却成了支撑他精神的唯一食粮。他感觉自己像在挖掘一座深不见底的坟墓，而埋葬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突然，他的笔尖在一份关于去年乡政府办公用品采购的汇总表上停住了。其中一项，“高级打印复印一体机”，采购数量：1台，单价：两万八千元。采购单位：石壁乡政府办公室。经办人签字：张爱国。
陈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两万八？在九十年代末的石壁乡？这简直是天价！他清楚地记得，乡政府唯一的那台老式油印机，还是他刚来时张爱国抱怨“老是卡纸”的那台，就放在收发室隔壁的打印室里。哪里来的什么高级一体机？
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击中了他——虚报采购！套取资金！这很可能就是吴胖子行贿的另一种形式，或者张爱国自己中饱私囊的手段！
他立刻翻找年鉴中其他相关报表，试图找到这台“高级一体机”的后续记录——折旧？维修？使用情况？然而，一无所获。这台价值两万八的机器，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在采购清单上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刺眼的数字。
这就是突破口！陈青禾的心脏狂跳起来，比发现“石壁建材服务部”时跳得更快。这台“幽灵一体机”，很可能就是张爱国贪污的直接证据！如果能找到当时的采购合同、发票，或者……找到经手这笔钱的银行流水……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宿舍里焦躁地踱步。财政所！他必须立刻去乡财政所！调取原始凭证！现在！趁着夜深人静，趁着张爱国还没把相关证据销毁或转移！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仿佛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藤蔓。他冲到门边，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瞬。
不行！不能冲动！财政所肯定锁门了。而且，就算他能进去，没有正当理由和手续，私自翻查账目，本身就是大忌，一旦被发现，正好给了张爱国甚至杨德海置他于死地的把柄。张爱国既然敢签调令，必然有所防备，财政所那边说不定已经打过招呼。
陈青禾的手无力地从门把手上滑落。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现实的冷水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他颓然地坐回床边，看着桌上那堆凝聚了他一夜心血却可能毫无用处的草稿，看着那本厚重的年鉴，看着那个沉默的保温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难道……真的只能认命，去老鹰嘴了吗？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在寂静的走廊里炸响！是乡政府值班室的电话！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抽。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张爱国？催命的？
铃声固执地响着，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陈青禾犹豫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宿舍门。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值班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他快步走过去，推开了值班室的门。
值班的老王头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不耐烦地抓起话筒：“喂？石壁乡政府！……啊？……哦哦，找陈青禾陈干事？……在在，刚还在呢！你等着啊！”老王头把话筒递向门口的陈青禾，嘀咕了一句：“县里来的电话，口气挺急。”
县里？陈青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接过话筒，手心里全是汗。“喂？我是陈青禾。”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急促但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陈青禾一时没听出是谁：“陈青禾同志吗？我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刘干事。现在正式通知你，关于你工作调动的事宜。”
陈青禾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调令！这么快就捅到县里了？张爱国动作好快！
“经研究决定，”电话那头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重锤砸在陈青禾心上，“免去你石壁乡政府农业技术推广科科员职务……”
陈青禾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平调至老鹰嘴乡农技站”的宣判。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
然而，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调任你为清源县农业局产业发展办公室科员。调令已由石壁乡政府办公室代为转达，请你于明日持相关文件，到县农业局人事科报到。”
清源县农业局？产业发展办公室？
不是老鹰嘴？！
陈青禾握着话筒，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转折来得太过突然，让他完全无法反应。这……这是怎么回事？张爱国签的明明是调去老鹰嘴的平调令！县组织部怎么会直接下达调往县农业局的调令？而且听这口气，似乎完全不知道张爱国那份调令的存在？
“陈青禾同志？听到没有？收到请确认。”电话那头的声音催促道。
“听……听到了！”陈青禾猛地回过神，声音有些发颤，“调任县农业局产业发展办公室科员，明日持文件报到！明白！”
“好。文件应该已经在你们乡办张主任那里了。就这样。”对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话筒里传来忙音。陈青禾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值班室昏黄的灯光下，耳边嗡嗡作响。
老王头打着哈欠：“咋了，小陈？县里说啥了？看你魂儿都没了。”
陈青禾没有回答。他缓缓放下话筒，转身走出值班室。走廊里依旧漆黑一片，但他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激起了滔天巨浪。
文件在张爱国那里？县组织部下达的调令，怎么会先到张爱国手里？张爱国明明已经签了另一份截然不同的调令！他压下那份县里的调令？还是……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看到？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张爱国那份调往老鹰嘴的调令，会不会根本就是伪造的？或者，是他利用职权，在县里正式调令下达前，抢先炮制出来，想造成既成事实，把他一脚踢走？
如果是后者……张爱国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已经不仅仅是打压，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组织决定了！
陈青禾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张爱国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死寂，仿佛一头蛰伏的、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野兽。
县里的调令，此刻就在那扇门后面。
而张爱国，明天一早，就会把那份通往地狱的老鹰嘴调令，亲手递到他手上。
两份调令。
一纸天堂，一纸地狱。
而决定他命运的钥匙，攥在那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人手里。
陈青禾的目光死死盯住张爱国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在浓稠的黑暗中，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份决定他命运的薄薄纸张。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指尖冰凉。
明天。
天亮之后，那扇门打开之时，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