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黑木崖的飞檐时,杨莲亭正跪在密室的蒲团上。
他指尖抠进青石板缝隙,指节泛白,面前檀香盒里的《葵花宝典》被翻得卷了边。
三天前,嵩山派的方大平带着十二名弟子杀上黑木崖,刀架在他脖子上时说:“没了东方不败,你杨莲亭连条狗都不如。”那刀刃的凉意在颈后盘踞了七十二个时辰,此刻突然化作灼烧的痛。
杨莲亭抓起案上的青铜烛台,重重砸在墙上。
烛油溅在《葵花宝典》上,晕开一片暗黄的污渍。
“狗?”他低笑一声,声音像锈了的刀刮过瓷片,“我要让他们知道,没了东方不败的杨莲亭,才是最狠的刀。”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他忽然想起东方不败最后看他的眼神——那双眼曾盛着星河,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你本不必跟来。”那是教主最后说的话,可他怎么能不跟?
没有了那个人,黑木崖的雕梁画栋不过是座牢笼。
杨莲亭颤抖着翻开《葵花宝典》,第一页的“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八个字刺得他眼眶发酸。
他摸向腰间的匕首,金属寒意在掌心沁出冷汗。
“东方,”他对着虚空低语,“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就来陪你。”
匕首割破衣物的声响比他想象中轻。
血珠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杨莲亭咬着牙,额角的汗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血花。
当最后一丝疼痛化作灼烧的热流窜入丹田时,他望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忽然笑了。
“杨莲亭死了,”他对着镜子说,“现在活着的,是要掀翻江湖的鬼。”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紫禁城最深处的“寒松阁”飘出了陈酒的香气。
黄九阴推开虚掩的门,霉味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百岁老太监葵杉蜷在褪色的织金团龙椅上,白发垂地,像摊凝固的雪。
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碎屑落了满膝。
“老葵,”黄九阴上前轻拍他的肩,“该醒了。”
葵杉的睫毛颤了颤,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来人。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像破风箱:“老黄?你...你不是说要陪我喝这最后一坛‘醉王侯’么?”
黄九阴弯腰拾起地上的酒坛,泥封已经裂开,琥珀色的酒液沿着坛身往下淌。
“酒还在,”他蹲下来与葵杉平视,“但咱们的命,快没了。”
葵杉的手指突然收紧,桂花糕碎在掌心里。
“你又来这套。”他咳嗽起来,佝偻的背剧烈起伏,“我都活了一百零七岁,早该去见太祖爷了。”
“可张公公上个月走了,李伴伴前儿个断的气,连最能熬的王掌印,也在昨夜咽了气。”黄九阴的声音沉下来,“当年跟咱们一起守着小皇帝闯北漠的四个老兄弟,就剩你我了。”
葵杉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盯着黄九阴眼角的皱纹,那道疤还是二十年前替正德帝挡刺客时留下的。
“他们...都走了?”
“走了。”黄九阴倒了两杯酒,递过去一杯,“王掌印断气前抓着我的手说,他最后悔的是没去江南看桃花。咱们呢?你我守了一辈子宫墙,连御花园的牡丹开了几茬都数得清,可你说,咱们为谁活的?”
酒盏在葵杉手里晃了晃,酒液泼在他绣着百子千孙的裤脚上。
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还是小太监的自己蹲在御膳房外偷啃鸡腿,被掌事太监逮住时,是黄九阴替他挨了三十板子。
那时候他们都想着,熬到白头就好了,可真到了白头,才发现熬掉的是自己的日子。
“我想...为自己活几年。”葵杉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听说南海有位‘续命仙’,能续十年阳寿。老黄,你陪我去寻他?”
黄九阴的手在酒盏上顿了顿,然后握住葵杉枯枝般的手。
“好。我陪你。”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寒松阁的铜炉里,炭火烧得噼啪响。
两杯酒渐渐凉了,可两个老太监的手,却握得越来越紧。
次日清晨,当正德帝收到黄九阴的密折时,茶盏“当啷”掉在龙案上。
“两位老祖宗要出宫?”他盯着折子上的字,喉结动了动,“传朕的旨意,调三千御林军沿途护送——不,五千!务必保他们周全!”
而此时的寒松阁里,葵杉正扶着黄九阴的胳膊,颤巍巍地往门外走。
门槛高了些,他踉跄了一下,黄九阴赶紧托住他的腰。
“慢些。”黄九阴说。
“不急。”葵杉望着门外的雪,眼里有浑浊的光在闪,“咱们有的是时间。”
雪地里,两行脚印缓缓延伸向宫墙。
宫墙根的积雪被踩出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葵杉的鞋底打滑,黄九阴的手掌立刻扣住他瘦得硌手的腕骨。\"老葵,\"黄九阴哈出的白气在眉睫凝成霜,\"你看那角楼的琉璃瓦,咱们守了四十年的夜,今儿才算真看清楚颜色。\"
葵杉抬头,雪光映得琉璃瓦泛着冷蓝,像极了当年北漠夜空中的星子。
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护着小皇帝突围时,也是这样的雪夜。
那时候黄九阴背着昏迷的朱厚照,他举着火把在前面趟雪,两人的棉靴都浸了水,冻得脚趾头生疼。\"那时候咱们说,等老了就坐御花园看雪。\"他喉咙发紧,\"可御花园的雪,哪有宫外的干净。\"
黄九阴没接话,只是攥紧他的手往前挪。
宫门口的守卫早得了密旨,见两位白发老人过来,齐刷刷单膝跪地。\"黄公公,葵公公。\"领头的千总声音发颤,\"皇上派了三千御林军在顺承门外候着,奴才这就...\"
\"不用。\"黄九阴打断他,指腹蹭过守卫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龙纹还带着体温,\"咱们当年护着皇上在马背上吃雪饼,如今走两步路倒要劳师动众?\"他扶着葵杉跨出朱红门槛,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两位老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却都笑出了声。
顺承门的灯笼在雪幕里晕成红点时,乾清宫的蟠龙柱下正落着碎瓷片。
朱厚照踹翻了龙案前的鎏金香炉,香灰扑簌簌落在他绣着十二章纹的龙袍上。\"废物!\"他抓起案头的密折又撕成两半,碎纸片打着旋儿飘进炭盆,\"他们走了多久?
往哪个方向?\"
\"回...回陛下,\"跪在地上的司礼监掌印浑身发抖,\"黄公公留了话,说要往南寻南海续命仙,还说...还说让陛下别追。\"
\"别追?\"朱厚照突然蹲下来,手指抠住青砖缝隙,\"当年也先的箭射过来时,黄公公替朕挡在前面,箭头扎进他肩胛骨,他咬着牙说'陛下别慌';葵公公守着朕发疹子,七天七夜没合眼,朕烧糊涂了抓他的脸,他还笑着说'奴才这张老脸,给陛下当药引正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被雪水浸过的琴弦,\"现在他们说要走,倒让朕别追?\"
殿外的雪光透进来,照见他眼角的泪。
这滴泪坠在龙袍的日纹上,很快被体温焐成水痕。\"传朕的暗卫,\"他突然站起来,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瓷,\"分成四路,跟着两位老祖宗,不许露面,不许惊扰。
再传旨,江南道、福建道的巡抚,着令沿途州县备下最好的药材、最暖的屋子——\"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就说...是朕孝敬两位老祖宗的。\"
此时千里外的同福客栈,白展堂正用抹布擦着柜台,听见门口两个江湖客的闲聊,手猛地一抖,抹布\"啪\"地掉在地上。\"你是说,宫里那两个活了上百岁的老太监出宫了?\"他弯腰捡抹布,耳朵却竖得老高。
\"可不是?\"穿青布短打的汉子灌了口酒,\"我表舅在顺承门当差,亲眼见俩白胡子老头互相扶着走出去,连御林军都没带。
听说啊,\"他压低声音,\"黄九阴当年在北漠杀过二十七个鞑子,葵杉会的那手点穴,能让人活蹦乱跳三天才断气——这俩主儿要是在江湖上走一遭,怕不是要掀翻半座武林?\"
佟湘玉从后堂转出来,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白大哥,你说这事儿要是写进话本...哎哎哎,你擦桌子怎么越擦越湿?\"她瞥见白展堂发白的指尖,忽然反应过来,\"莫不是怕那俩老太监的点穴功夫?\"
白展堂干笑两声,抹布拧得能滴出水:\"额...我就是想起前儿个秀才说的,'江湖越乱,话本越火'。\"他望着窗外飘雪,忽然觉得这雪比往日冷了几分——黑木崖的杨莲亭刚疯魔,宫里又出了这档子事,看来这江湖,真要变天了。
而此时的黄九阴正蹲在路边替葵杉系紧鞋带。\"老葵,\"他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青石板路,\"前面就是涿州,听说那儿的驴肉火烧能香十里。\"
葵杉摸着腰间的酒葫芦,葫芦里还剩半壶御酒:\"等寻着那什么续命仙,咱们先去江南看桃花,再去扬州吃汤包...对了,你不是说想看海上的日出?\"
黄九阴抬头,雪停了,东边的天泛起鱼肚白。
他突然想起今早离开寒松阁时,在案头留了封给朱厚照的信。
信里最后一句写着:\"陛下,当年咱们护着你长大,如今也该让你看看,没了我们的你,能长成多好的帝王。\"
晨雾漫上来时,两个苍老的背影融进了朦胧的天色里。
而在他们身后千里外的京城,乾清宫的太监正捧着那封未拆的信,跪在朱厚照脚边。
信上的墨迹被雪水晕开,隐约能看见\"老臣去寻活法\"几个字——这是黄九阴留给皇帝的,关于他们为何离去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