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天上摇摇欲坠的残阳向西挪动三指宽的距离时,灰扑扑的小身影才踉跄着蹭到危城脚下。
青灰色城墙裂着蜈蚣状的缝隙,守城兵士锈迹斑驳的铜甲映着暮光,戴着玄铁护腕的大手随意拎起他后领,灵气探测的铜铃在腰间纹丝未动,便像丢麻袋似的将他扔进城门洞。
梦朔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跌进城里,鼻尖擦过粗布头巾的妇人挎篮,衣角扫过褪色的酒旗。
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枯草刺着脚踝,他固执地寻找记忆中翘着兰花指的小厮,可茶楼朱漆剥落的廊柱下,只有个打盹的驼背老叟抱着褪色的梆子。
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噜的叫喊声,他慌忙捂住发出声响的部位。转角处忽然飘来麦香,蒸笼掀开的白雾里,焦糖色的脆皮馒头正咧开笑脸。油光水滑的粗瓷盘上,三个白胖团子还冒着袅袅热气,勾得他不断吞咽口水。
系着靛蓝围裙的大娘眼角堆起菊花纹,布满老茧的手掌托着馒头递过来时,他脏兮兮的小手在裤缝蹭了又蹭才敢接。
滚烫的面食烫红了掌心,他却像只饿极的小仓鼠捧着啃食,碎屑沾了满脸,含混的谢谢声里带着哽咽的颤音。
夕阳最后一道金边沉入屋脊时,他摸着微鼓的肚皮缩进巷角。忽然想起大娘说的\"八方客栈招工\",忙踮脚辨认褪色的幌子。
桐油漆门斑驳的客栈前,他攥着衣角蹭过门槛,沾着雪水的破草鞋在青砖地上洇出小水洼,湿漉漉的眼睛从柜台边缘怯生生探出。
\"大...大人......\"带着奶香的童音从雕花柜台底部飘上来,正拨弄铜算盘的掌柜猛地抬头,灰鼠皮袄扫落了砚台。
他撑着干瘦的身子俯趴柜台,绸缎腰带上硌出一道褶子,却只见几根翘起的呆毛在柜台外晃动。
掌柜踩着千层底布鞋转出柜台时,皂角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他圆睁的鹰眼对上一张不及腰高的脏脸蛋,草屑黏在打结的鬓发间,破衣烂衫下凸起的锁骨像是要刺破皮肤,脚踝处结着暗红的冻疮。
“小乞儿,你来此做甚,快回家去,不要捣乱。”
\"我......\"小孩突然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布鞋,青紫的脚趾在破洞里不安地蜷缩,攥着衣摆的手指关节泛白,\"大人……您这里需要跑腿吗?我会扫地,擦桌子......\"声音轻得像片打着旋的枯叶,但掌柜的听清了。
老掌柜粘着胡须的手顿住,金戒指在暮色里闪了闪。最终从鼻孔哼出叹息:\"也好,后院缺一个跑腿打杂的......\"
话未说完就被雀跃的应答打断,小脑袋点得发髻散开,脏兮兮的小脸上绽开的笑容晃得人眼眶发酸。
当学徒领着这个不及扫帚高的孩子穿过大堂时,掌柜摩挲着翡翠扳指望向门外渐浓的夜色。
远处茶楼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他猛地关上雕花木窗,铜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怎么被他盯上了......\"
叹息裹着酒气消散在空酒坛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这里吃得饱穿的暖,小小的他逐渐开始长成正常五岁孩子的身高。
日新月异时光匆匆,窗棂外的梧桐抽了新芽,褪去婴儿肥的小朔雪踩着青砖缝蹦跳。
六岁的孩童鼻尖沁着细汗,蜜桃般的脸颊透着海棠色,琉璃似的眸子弯成新月,握着比他高出半头的竹扫帚在庭院划出欢快的弧线。
\"小雪——\"掌柜拉长的尾音裹着算盘珠的脆响穿透回廊。正哼着童谣的梦朔雪将竹扫帚甩出半弧,麻布鞋底擦着青石砖\"哧溜\"滑过半院,发带尾梢扫过雕花门框,在掌柜第三声呼唤前喘着气刹在金丝楠木柜台前。
山羊须掌柜从账本里抬眼,烟杆敲了敲\"天字壹号\"的木牌:\"带两位仙师上楼。\"
梦朔雪踮脚接过烫金牌子,这才注意到厅堂里立着两株雪松似的少年。左侧少年广袖流云纹闪着灵光,右侧那位腰间坠着的玉珏正泛着幽蓝。
\"大人请随我来。\"孩童刻意压低的奶音在木梯上回响,缀满补丁的衣角扫过积灰的台阶。
推开镂花门时,左侧少年忽然弹指抛来一物,金疙瘩在空中划出弧光,惊得梦朔雪双手合十才险险接住这鸽卵大小的金锭。
\"来些上好的酒菜和换洗的衣服。\"少年虎口处有薄茧,漫不经心摩挲着茶盏边沿。见孩童盯着金锭发愣,嗤笑着用杯盖叩出清响:\"余下的够买糖人了。\"
梦朔雪顿时笑出小梨涡,倒退着作揖时险些被门槛绊倒,雀跃的应答声顺着楼梯滚落。
雕花窗棂漏下的光斑里,始终沉默的少年抬起玉雕般的侧脸:\"何必戏弄稚子。\"他的声音像冰泉漫过青石,垂落的银发尾梢泛着霜色。
\"总比对着你这块寒玉有趣。\"先前少年把玩着金锭在指尖转出残影,案上铜炉腾起的烟霭模糊了两人眉眼。
街市喧闹声撞进耳膜时,梦朔雪正倒腾着小短腿在青石板上飞驰。斜挎的靛蓝布包压弯了脊背,活像只搬运松果的小松鼠。
转过米铺拐角时,乌泱泱的人群却如堤坝般截断去路,七嘴八舌的议论惊飞了檐下燕雀。
\"大先生~\"孩童扯住布衣汉子的衣摆,圆眼盛着天真的好奇。那满脸横肉的汉子俯身时酒气熏人:\"小崽子不怕被拐子抓去?\"
梦朔雪却皱起鼻子扮鬼脸:\"拐子可不要会咬人的小狼崽~\"忽然瞥见人群缝隙里露出半片染血的衣角。
梦朔雪大眼睛咕噜噜乱转,\"哗啦——\"二十多个铜板如雨点砸在青石板上。
原本围观的妇人顿时化作抢食的鹌鹑,镶金牙的老叟踩掉了绣鞋,戴抹额的少女被挤歪了发髻。
梦朔雪如同泥鳅钻过腿林,跪在血污斑驳的麻衣少年跟前时,掌心全是冷汗。
\"小哥哥...\"颤抖的童音惊醒了蜷缩的人形。秋月白抬起糊着血痂的眼皮,望进双盛满星河的眸子。
未等他开口,手腕已被温软的小手攥住,七拐八弯穿过腌菜铺后的窄巷,客栈后门剥落的朱漆在背阴小巷里忽明忽暗。
当梦朔雪捧着海碗折返时,秋月白正蜷在青石阶上数砖缝里的蚂蚁。
油亮的红烧肉盖在碧绿菜心上,白雾腾起模糊了视线。
他咬住馒头时尝到咸涩——原是泪水混着肉汁滚进喉咙,烫得心口发疼。
\"小哥哥……等我!\"那团暖黄色身影又旋风般消失。
不多时抱着夹袄又如一阵风刮了回来:“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秋月白裹着带皂角香的夹袄,指尖抚过怀中玉佩的云纹。
残缺的记忆片段在脑中浮现——烛光摇曳的书房,松烟墨香里父亲的手掌包住他的小手,狼毫在宣纸洇出\"秋月白\"三字,窗外玉兰正落得纷纷扬扬。
\"小哥哥!\"清脆童音惊散回忆。梦朔雪蹲在他面前,发梢沾着灶灰:\"掌柜说...说...\"小脸皱成包子,忽又展颜笑道:\"但我可以偷留饭底哦!\"
秋月白望着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孩子,忽然觉得料峭春风都暖了几分:“我叫……秋月白。”
暖阳穿透云层洒落,两个孩童的影子在青砖墙上交叠。秋月白丹凤眼尾染上暖色,梦朔雪晃着脚丫把石子踢进阴沟。
叫卖声遥遥传来,沾着油渍的海碗被郑重捧回后厨,而某个塞满稻草的墙洞,从此多了件叠整齐的粗布夹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