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客栈简陋的房间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厌依旧盘膝而坐,只是这一次,他并未入定,而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色。
苏文远的出现,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这种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他见得多了。
只是,这无疑又将他与国公府,与那位郡主,牵扯得更深了一些。
这并非他所愿。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随即,一道纤细的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窗前。
林厌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郡主深夜到访,有失远迎。”
窗外之人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自己这般隐秘的行踪,竟会被对方轻易察觉。
片刻之后,一个略带歉意的清脆女声响起:“林公子,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正是镇南国公府的昭阳郡主,夜昭阳。
她推开残破的窗户,轻盈地跃入房中,身上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更衬得她身姿矫健,英气勃勃。
只是此刻,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带着几分愧疚与不安。
“林公子,今日苏文远之事,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夜昭阳开门见山,语气中满是歉意。
林厌睁开眼,看向她,神色平静:“郡主言重了,不过是些许宵小之辈的聒噪罢了,算不得麻烦。”
夜昭阳闻言,心中稍安,但随即又蹙起了秀眉。
“苏文远那个人,素来睚眦必报,今日在你这里吃了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有难言之隐。
“而且……他之所以会来找你的麻烦,恐怕也与我脱不了干系。”
林厌看着她,静待下文。
夜昭阳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说道:“不瞒林公子,我父亲……镇南国公,他有意将我许配给苏文远。”
“什么?!”
即使是林厌,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虽然对这些世家大族的联姻之事早有耳闻,却没想到会发生在夜昭阳身上,而且对象还是方才那个嚣张跋扈的苏文远。
夜昭阳见他反应,苦笑一声:“很意外,是吗?”
“苏家乃是吏部尚书府,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我父亲认为,与苏家联姻,能进一步巩固我们镇南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尤其是在如今这般……微妙的局势之下。”
她口中的“微妙局势”,林厌隐约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朝堂之上的权力倾轧,以及那隐隐欲来的天下大乱之兆。
“所以,苏文远便自以为未来的郡马爷,将你看作了眼中钉?”
林厌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夜昭阳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多半如此。他那个人,心胸狭隘,占有欲又极强。今日见我与你相谈甚欢,又听闻你在醉仙楼之事,怕是早已妒火中烧。”
“我知晓此事后,便立刻赶了过来,就是担心他对你不利。”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厌:“林公子,我知道你不愿沾染这些俗世纷扰,但苏文远其人,手段阴险,你务必要多加小心。”
林厌看着她眼中的关切与担忧,那份真挚的情感,不似作伪。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郡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只是,在下自有分寸,区区一个苏文远,还不足以让在下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依旧淡然,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夜昭阳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略微放下了一些,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
“可是……”她欲言又止。
林厌看出了她的顾虑,接口道:“郡主是担心,他会利用家族势力,对在下进行报复?”
夜昭阳点了点头:“苏家在皇城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我父亲那边……若是他执意要促成这门婚事,恐怕也不会允许你继续留在皇城,以免节外生枝。”
她说到这里,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不甘。
“我虽是郡主,但在这种关乎家族利益的大事上,很多时候也身不由己。”
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俏脸上,此刻却写满了少女的愁绪与迷茫。
林厌看着她,忽然问道:“郡主,你愿意嫁给那个苏文远吗?”
夜昭阳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坚决。
“不愿意!”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我夜昭阳的夫婿,定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光明磊落,心怀天下!绝不是苏文远那种仗势欺人、卑鄙无耻的小人!”
说到苏文远,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林厌看着她此刻的神情,那份属于少女的执拗与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鲜明。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国公府大厅,夜凌霄盛赞他,小女儿称他英雄,以及席末郡主那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甘愿停下来”。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还牵扯着这样一桩她并不情愿的婚事。
“既然不愿,为何不向国公明言?”林厌问道。
夜昭阳苦笑一声:“我自然说过,也抗争过。但我父亲……他有他的考量。他说,身为国公府的女儿,享受了家族带来的荣耀与地位,便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牺牲。”
“他还说,儿女情长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法排解的失落。
“或许,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生在权贵门阀的宿命吧。”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林厌看着眼前这位平日里总是意气风发、骄傲自信的郡主,此刻却流露出这般脆弱无助的一面,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本是方外之人,不愿沾染红尘因果。
但此刻,这红尘因果,却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一点点地将他卷入其中。
他想起了醉仙楼那个被强逼的舞女,想起了王公子的嚣张,想起了国公府的森严,也想起了此刻夜昭阳眉宇间的愁云。
这世间,总有那么多的不公与无奈。
而他,真的能一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吗?
“林公子……”
夜昭阳见他久久不语,轻声唤道,眼中带着一丝探寻和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深夜来此,将这些深埋心底的话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外人倾诉。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份超然物外的淡定?又或者,是那日在醉仙楼,他挺身而出时的那份果决与强大,让她在潜意识中,将他视作了一个可以信赖,甚至可以……倚靠的人?
林厌回过神来,迎上她的目光。
“郡主,你父亲让你联姻,是为了家族利益。”
“苏文远找我麻烦,是因为他视我为情敌,或者说,是他占有欲作祟。”
“这两件事,看似相关,实则可以分开来看。”
夜昭阳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厌继续说道:“苏文远之事,不足为虑。他若再敢来,我便让他知道,有些人,是他永远也惹不起的。”
他这话语中透出的强大自信,让夜昭阳心中一荡,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
“至于郡主的婚事……”
林厌顿了顿,看着她,缓缓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也知晓‘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
“若是郡主真心不愿,总会有办法的。”
他没有说要帮她,也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
但就是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夜昭阳那颗原本沉重而迷茫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仿佛只要有这个人在,再大的困难,似乎也并非无法逾越。
“办法……”夜昭阳喃喃自语,眼中渐渐亮起一丝光芒。
是啊,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她以前只想着如何反抗,如何顶撞,却从未想过,或许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多谢林公子指点。”
夜昭阳站起身,对着林厌深深一揖。
“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便多扰了。公子早些歇息,万事小心。”
林厌微微颔首:“郡主慢走。”
夜昭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感激,有释然,还有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随即,她身形一晃,再次从窗口跃出,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林厌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窗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皇城,还真是个漩涡啊。
自己本想做个过客,却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一只脚踏了进去。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重新闭上双眼,只是这一次,心境却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
那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圈若有若无的涟漪。
而那涟漪的中心,仿佛映照着一个少女英气而又带着一丝愁绪的容颜。
翌日。
晨曦微露,淡金色的阳光穿过客栈那扇依旧半敞的破窗,斑驳地洒在房间的地板上,也映照在林厌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他一夜未眠,却并非因为疲惫,而是心境的些微涟漪让他需要时间去适应与平复。
昨夜与昭阳郡主的一番对话,虽未让他彻底改变“过客”的初衷,却也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荡漾不止。
“我命由我不由天么……”
林厌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本是他修道途中秉持的信念,却不想在此地,对一位郡主说出,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缓缓起身,略微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囊。
此间事了,也该是离开这皇城,重返山门的时候了。
虽然对那位郡主未来的命运尚有几分牵挂,但他深知,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他能做的,也仅是提点一二,真正能改变她命运的,终究还是她自己。
至于苏文远之流,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若其识趣,便罢了,若再纠缠,他不介意多费些手脚,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敬畏。
就在他将那柄看似普通的青钢长剑负于背上,准备推门而出之际——
“砰!砰!砰!”
客栈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再次遭受了粗暴的对待,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
紧接着,便是楼下掌柜惊慌失措的尖叫和求饶声。
“哎哟!各位爷!各位爷!小店经不起这般折腾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林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目光平静地望向房门。
果然,片刻之后,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冲他所在的房间而来。
“就是这间!给本公子把门撞开!”
一个熟悉而又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尖锐嗓音响起,正是吏部尚书之子,苏文远。
昨日狼狈逃窜,今日竟又卷土重来,看来是那句“断掉的可能就不仅仅是胳膊腿了”的警告,还未曾让他真正长记性。
“咚!”
一声巨响,本就破损的房门再也承受不住这般摧残,直接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踹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烟尘弥漫中,苏文远那张因愤怒和怨毒而略显扭曲的脸庞,出现在了门口。
他身后,呼啦啦跟进来十数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一个个凶神恶煞,比起昨日那批人,似乎更多了几分悍勇之气,显然是苏文远特意挑选,甚至可能是从他父亲的护卫中抽调出来的“精锐”。
苏文远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房中,神色淡然的林厌,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在此一般。
“小子!你果然还在这里!”
苏文远咬牙切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昨日林厌那鬼魅般的身手,给他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若非今日带来了府上最能打的护院教头压阵,又仗着人多势众,他恐怕还真没胆子再来寻衅。
林厌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苏文远,以及他身后那些如临大敌的家丁,最后落在了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的中年人身上。
此人气息沉稳,下盘扎实,双臂孔武有力,显然是个练家子,而且是那种手上沾过血的狠角色。
想来,这便是苏文远今日的依仗了。
“苏公子,清晨便带如此多的人来‘拜访’,这般大的阵仗,不知有何贵干?”
林厌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不过是寻常问候。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苏文远眼中,更是将其视作了赤裸裸的挑衅与蔑视。
“哼!林厌!少给本公子在这里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