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微动,一个念头清晰起来——正好,也可借机验证一番这几日苦修晦明经的微末成果。
他并未急于行动,反而如寻常闲逛般,先后踏入几家售卖胭脂水粉、日常杂货的铺子,购置了一些质地特殊的膏粉、可调整发际的胶脂、数支描画细致的毛笔,以及数种色调沉暗、易于修改的妆彩。
东西寻常,混杂在年货中毫不惹眼。
回到客栈客房,关好门扉,璇炀的神情骤然变得沉静专注,如同投入一场无声的修炼。
他先将买来的物件逐一检视排列,随后于镜前盘坐,闭目凝神。
体内灵力依照千面法所载的特定路径,开始徐徐运转。
那灵力流纤细而精准,不再奔涌于开阔的经脉,而是导向面颊、下颚、额角乃至耳后诸多细微的、平日修炼几乎无需触及的隐微窍穴。
初始时,面皮传来阵阵酸麻胀痛,似有无数微小虫蚁在皮肉之下轻轻噬咬拱动。
璇炀眉心微蹙,灵力输出却稳定依旧。
只见镜中,他那原本清晰的脸部线条,开始发生极其细微却确实存在的改变:颧骨似乎略略隆起一分,下颚的轮廓线变得稍显硬朗,眉骨的走向也起了微妙变化,甚至连眼型的狭长程度,都与片刻前有了差异。
整个过程缓慢而持续,约莫一炷香后,灵力渐息。
璇炀睁眼看向镜中,一张陌生了许多、年岁看似增长了七八岁的男子面容映入眼帘,只是稍显僵硬,缺乏气血流动的真实感,且变动幅度确实已达他目前掌控的极限。
但这仅是第一步。
他深吸口气,取过那些妆粉膏脂,指尖蕴起一丝极微弱的灵力,辅助调和色彩与附着。
笔尖蘸取暗色膏体,沿着重新塑造的轮廓阴影处细致描画,强化骨骼的立体感;以特制胶脂轻微改变鬓角形状;用不同色调的粉饰掩盖原本肌肤的光泽,营造出些许风霜痕迹。
他的手很稳,目光冷静如同在绘制一幅关乎生死的灵符。房中寂静,唯有笔尖掠过皮肤的细微声响。
又过了半个时辰,镜中之人已彻底改头换面。
一张肤色微暗、眼角带着些许疲惫纹路、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普通男子面容,取代了璇炀原本清俊的少年模样。
虽近看仍能察觉妆容痕迹,但于昏暗光线下或匆匆一瞥间,已足够以假乱真。
易容毕,璇炀并未停歇。
他披上一件宽大寻常、毫无特征的深灰黑袍,将全身罩得严实,连新衣的华彩与身形细节也一并掩去。
旋即,他伸出两指,轻轻按压在喉结侧方一处筋肉之上,那里正是幻音诀所载的一个关键灵力节点。
他喉间发出几个无意义的、有些怪异的单音,似在寻找某种陌生的共鸣位置。
片刻调试后,灵力如丝,探入喉部细微肌理。
“咳咳。”
一声轻咳响起,却已是低沉沙哑,与少年清朗的嗓音判若云泥。
他又尝试说了几个短句,声线稳定在一种略带粗粝、属于奔波劳碌的成年男子的音域,甚至能模拟出因缺水或疲惫而特有的些许干涩感。
至此,伪装初成。
璇炀静立片刻,感受着这层全新的、虚假的外壳,一种混杂着新奇、警惕与冷静的情绪在心头蔓延。
他不再是“璇炀”,至少此刻不是。
他这才从储器镯中,取出那份自王雪狐处得来的皮质地图。
地图古旧,边角磨损,位置指向城中一片鱼龙混杂、巷道如蛛网般密布的旧区。
将地图铭记于心后,璇炀不再迟疑,推开房门,低着头,步履节奏刻意调整得稍显拖沓沉重,混入客栈外出的人流,悄然消失在街道拐角。
在数条热闹主街与冷僻小巷间穿插绕行,时而驻足观看摊贩商品,时而在茶寮稍坐,感知着身后是否有异样的视线或气息。
千岩城年关下的人潮,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兜转近一个时辰,确认无人跟踪后,璇炀才最终拐入一片屋檐低矮、地面潮湿的古老巷区。
这里的喧嚣与主街不同,更为暗沉,夹杂着旧木、积水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按照记忆中的方位,他在迷宫般的窄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
门板陈旧,漆皮剥落,与两侧民居无异,唯门楣上悬挂的一面早已锈蚀、图案难辨的旧铁牌,隐隐与地图所述吻合。
璇炀凝神,抬手,以指节叩门。
“砰、砰、砰。”
三响,不快不慢,间隔匀停,正是地图上记载、求见此地“管事”的通用频率。
门内一片寂静,仿佛无人。
璇炀耐心等待,呼吸平缓,敛息术悄然运转,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
约莫十息之后,门后传来极轻微的机关滑动声,“吱呀”一声,木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一张毫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面孔探出半幅,目光在璇炀遮蔽严实的黑袍上迅速一扫,尤其在可能藏匿武器的位置略有停留,却未多问一言,只是侧身让出通道。
璇炀颔首,闪身而入。
身后木门旋即无声闭合,隔绝了外间巷弄里零星的光线与声响。
门内并非想象中那般昏暗,狭窄,亦或是有着难闻的气味。
反而是明亮厅堂,两侧都有月亮石投放出光亮。空气中平淡无味,一切都是那么平常。
一踏入此地,璇炀识海之中那属于三品阵灵师的敏锐精神力,已如无形的水银般悄然铺开。
并非刻意张扬的探查,而是如同感受水流、风向般自然的感知。
瞬息之间,一道道或强或弱、或隐或现的气息,如同夜幕下的灯火,在他精神感知的“地图”上被勾勒出来。
强横者,共有五道!
其灵力波动凝实厚重,引而不发,却自然形成威压场域,赫然皆是灵玄境的高手。
次一等者,约十数人,灵力锋锐灵动,应是灵师境中的好手,气息更为活跃,似在走动或执行事务。
而即便是那些气息相对微弱,竟也至少有着化灵境的修为底子,行动间,动静颇微,显然是那些所谓的合作杀手。
璇炀心下凛然。
这还仅仅是一处“比较小”的公开分舵?
幽魂所言,只怕还是往轻了说。
灵玄境,在千岩城这等城中,已可谓横行,在此地竟有五位之多,且仅是坐镇。
里面更有强者未显露,亦或是他根本没有发觉!
如此的话,那传说中的暗影总部,其实力又该是何等恐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他迅速压下,此刻需全神应对眼前。
引路的中年男子默不作声,带着璇炀穿过一条宽阔的走廊、尚有装饰的短廊,推开一扇虚掩的大门,向内一引。
门内是一间不小的房间,陈设简单。
隔音极好,显然是专门为了迎客所准备。
璇炀刚在椅中坐定,另一侧的偏门便无声滑开,一道婀娜身影款步而入。
来者是一位女子,看年岁不过二十许,容貌确可称得上靓丽,杏眼琼鼻,肌肤白皙。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暗色劲装,却剪裁得体,勾勒出曼妙曲线,与这简陋的房间格格不入。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笑容,明朗亲和,可那双眸子里,却是一片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事务性的疏离。
她走到桌后坐下,目光自然落在璇炀身上,笑容不变,声音清脆悦耳:“这位客人面生得很,第一次来?请问是想发布委托吗?”
如此直接的开场,让早有心理准备的璇炀仍不免微微一顿。
他稳住心神,刻意让经过伪装的沙哑声线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迟疑与试探:“在此之前……某可否先简单了解一番贵处的……规矩?”
他将“某”字咬得略重,显得谨慎而江湖。
“自然可以。”女子笑容依旧,话语却条理清晰,直奔核心,显然这套说辞已重复过无数次,“客人既寻到此地,想必心中已有猜测。不错,此处便是世人通常所说的刺客组织——暗影的一处接待之所。
规矩倒也简单,任何人,只要有想杀的目标,皆可来此备案。当然,并非无偿。客人需抵押价值相当的财物、秘籍、情报或任何我们认可之物,以此制成委托,我会将其发布给组织内合适的刺客。
待任务完成,客人所押之物便归执行刺客所有,而我暗影,则从中抽取一定份额,作为平台与保障的酬劳。”她顿了顿,笑容微深,“至于目标的身份、实力、背景,理论上并无限制。但代价,自然也随之不同。”
果然……与自己猜想的情况大同小异。
璇炀心中念头飞转,表面却作恍然沉吟状。
片刻后,他抬起被黑袍阴影笼罩的面部,缓声问出了此行另一个关键目的:“原来如此……那若……并非想发布委托,而是想加入贵组织,又需满足何等条件?”
话音落下,房间内有了一瞬极其短暂的凝滞。
桌后女子脸上那职业化的明媚笑容,似乎微微淡去了一丝,又或许只是光影变幻的错觉。
她那双平静的眼眸,清晰地映出璇炀黑袍的轮廓,探究之意一闪而过。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尾音略微上扬,带着一丝了然的玩味,“那看来,阁下便不是客人了。”
语气较之前少了两分接待客户的格式化热络,多了三分属于组织内部人员的审视与直接。
“呵呵……”她轻笑出声,声音依旧悦耳,内容却直白得近乎冷酷,“要加入暗影,其实并无寻常门派那些繁复的根骨测试、品行考察或入门大比之类的条件。
我们看重的,是能力,是结果。同样,我们也不会以门规戒律约束成员的自由。你想接何种委托,何时接取,甚至平时身在何处,皆为自主。”
璇炀静静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意外,这等松散却又极度依赖实力的模式,正符合他对这种地下王者组织的想象。
女子话锋却于此微妙一转,笑容里添了一抹冰冷的意味:“不过,相对的,组织也不会为你个人行为所引发的任何后果承担半分责任。无论你是刺杀失败遭人反噬,还是行动时波及无辜引来了名门正派的围剿,或是私下结仇被人寻上门来……皆是你自家之事,与暗影无关。
在此处,我们更像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你借组织的渠道与名头接取委托、获取资源与情报;组织则从你的成功中抽取利益。至于你的生死荣辱,除了影响你能否继续为我们创造价值外,并无其他意义。”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剥去了一切温情脉脉的伪装,将暗影内部赤裸而残酷的运行法则摊开在璇炀面前。
这不是家园,更不是师门,而是一个庞大、精密且极度无情的利益交换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