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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熔金,缓缓沉入大炎帝都那连绵无尽的宫阙飞檐之后,将最后一点炽烈余温,泼洒在冰冷的琉璃瓦与汉白玉栏杆上。白日里煊赫威严的龙蟠宫阙,此刻被镀上一层近乎悲壮的辉煌,阴影在廊柱间急速拉长、蔓延,如同某种无声滋长的黑暗。

宫城深处,一方被重重高墙围起的演武场却全然不受这暮色侵染。巨大的鲛珠嵌在穹顶,将惨白的光泼洒下来,照得中央玄铁浇铸的平台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特有的铁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皮肤微微刺痛的灼热。

平台之上,孙昭阳半跪着。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绯红劲装,金线在袖口与领缘勾勒出简约而凌厉的凤翎纹,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段天鹅般优美又充满力量的颈项。此刻,她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臂弯间那件奇异的造物上。

那并非寻常的弩。它更像一头蛰伏的、拥有流畅金属骨骼的凶禽。主体是某种深沉如墨的奇异金属,其上却流淌着暗金色的、如同活物脉络般的纹路。弩臂修长而充满张力,弓弦紧绷,闪烁着非金非丝的幽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身前端,那里并非箭槽,而是一个缓缓旋转、内里仿佛蕴藏着熔岩的核心晶石,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橘红光芒。

这便是她的心血,“凤凰喙”。

四周,十数个精铁铸就的假人靶子,早已不成形状。有的被熔穿出巨大的空洞,边缘金属呈流淌后又凝固的诡异形态;有的则被纯粹的冲击力撕扯得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仅存的几个完好的假人,身上也布满了深陷的凹坑与焦黑的灼痕。

孙昭阳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她白皙的手指稳定如磐石,搭在扳机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盛着飞扬神采的丹凤眼,此刻沉静如深潭,瞳孔深处倒映着“凤凰喙”核心晶石那不安分的、跳跃的橘红光焰。

每一次激发,都伴随着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低啸。空气仿佛被无形巨锤砸开,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赤红光柱,裹挟着毁灭性的高温与冲击,瞬间撕裂空间,狠狠撞在远处的玄铁靶子上。坚硬的玄铁如同投入熔炉的蜡块,发出“滋啦”的哀鸣,瞬间软化、熔穿,留下一个边缘赤红流淌、中心空洞的恐怖创口。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金属蒸汽扑面而来,吹拂起她额前的碎发。

“成了!”孙昭阳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在空旷的演武场激起轻微的回音。她随手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绯红的衣袖在惨白的光下划过一道亮色,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属于创造者的笑容,灿若朝阳,瞬间驱散了这钢铁囚笼的冰冷。她低头,爱惜地抚摸着“凤凰喙”温热的金属弩身,那暗金脉络似乎在她指尖下微微搏动,如同拥有生命。

“威力……尚可。”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

孙昭阳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她缓缓转过身。

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父皇身边形影不离的老宦官,姓陈,没人记得他的名字,都只称一声“陈公公”。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宫监服,像一截枯朽的木头,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偶尔开合间,泄出一点让人极不舒服的、毫无生气的精光。他枯瘦如柴的双手笼在袖中,袖口露出一段青筋虬结、肤色蜡黄的手腕。

“尚可?”孙昭阳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惯有的骄纵和一丝被轻视的恼怒,“陈公公,这‘尚可’二字,是替谁说的?”

老宦官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玄铁假人,最后落在那兀自散发着高温熔融气息的创口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死物,而非足以让任何武者胆寒的杀戮利器。

“公主殿下,莫要忘了明日吉时。”陈公公的声音依旧干涩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段无关紧要的公文,“陛下赐婚,许配与镇北王世子萧景琰,此乃天大恩典。殿下还是早些安歇,养足精神为是。这等……奇技淫巧,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莫要因此误了正事,惹陛下不快。”他微微欠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随即无声无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无名火“腾”地在孙昭阳胸中烧起。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她为了这“凤凰喙”,耗费了多少心血,翻阅了多少失传的机关图谱,熔炼了多少珍稀材料!明日?那个她只在大宴上远远瞥过一眼、据说冷得像块北疆寒铁的萧景琰?父皇一道旨意,她就要像一个精美的礼物,被打包送往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她猛地攥紧了“凤凰喙”冰冷的金属握柄,指节咯咯作响。那橘红色的核心晶石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怒火,光芒猛地炽盛了一瞬,发出低沉的嗡鸣。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无形牢笼锁住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一跺脚,转身便走,绯红的衣袂在惨白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她需要一个出口,需要一点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空气!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演武场那令人烦躁的鲛珠光芒和铁腥气。宫城甬道幽深漫长,两侧高耸的宫墙在暮色四合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两堵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她脚步急促,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昭阳殿,离那些令人作呕的联姻安排远一点。

甬道寂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靴子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单调地回响。忽然,一阵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交谈声,如同鬼魅的私语,从前方一处废弃宫苑的拐角阴影里飘了出来。

“……今日份的‘精元引’,已尽数纳入‘归元鼎’……”

“……陛下龙体……可还安泰?那‘源种’……”

“……放心……九大宗门供奉的‘源种’精纯……足够支撑……只是那些贱民……还需加大……”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和贪婪,断断续续,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孙昭阳的耳膜!

精元引?归元鼎?源种?贱民?支撑?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寒冰,砸在她的心上!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脚步死死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北疆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沿着她的脊椎急速攀升,冻得她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

父皇?那些……被强行征召去修建帝陵、开凿运河、最终“意外”身亡的役夫?那些被课以重税、年年岁岁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边陲流民?那些在“神恩大祭”后莫名变得痴傻呆滞、形容枯槁的虔诚信徒?

一个可怕的、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黑暗漩涡,在她脑海中轰然成型!那些被史官轻描淡写记录为“天灾”、“劳疾”、“心魔反噬”的累累白骨,此刻都仿佛在阴影中无声地哀嚎!

她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宫墙,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迫自己,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头极其缓慢地、一丝一丝地探出拐角。

就在前方那废弃宫苑荒芜庭院的一角,借着几株枯死古木虬枝的遮挡,她看到了!

三个人影。

一个,赫然是刚刚才在演武场见过的老宦官陈公公!他那枯槁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物件。

那物件约莫一尺来高,通体呈现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沉青铜色,形状……像一口微缩的、造型极其古拙的三足圆鼎!鼎身上布满扭曲的、非金非石的符文,在暮色中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幽绿磷光。鼎口没有盖子,一团浓稠得如同活物般的、不断翻滚变幻的暗红色雾气,正在鼎口上方尺许处缓缓盘旋、凝聚。那雾气每一次翻涌,都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鼎口下方,一缕缕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淡白色气流,正从四面八方,从宫墙之外更广阔的帝都方向,丝丝缕缕地被强行抽取、牵引过来,源源不断地汇入那团翻滚的暗红雾气之中!

孙昭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认得那种淡白气流!那是……生命的气息!是无数生灵赖以生存的根本——生命精元!它们被强行从活人身上剥离、抽取!而汇聚的终点,就是那口邪异的“归元鼎”!

陈公公对面,站着两个穿着深青色道袍、袖口绣着金色云纹的老者。他们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超脱凡俗的冷漠,贪婪地注视着那口归元鼎和鼎上翻滚的血雾。其中一个老者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尖凝聚着一点微弱的白光,正小心翼翼地探向鼎口上方的血雾,似乎在检查其精纯程度。另一个则低声与陈公公交谈着什么,嘴唇无声地翕动。

“陛下……龙体关乎国本……九宗‘源种’……不可或缺……”断断续续的话语再次飘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孙昭阳的神经。

九宗!源种!

孙昭阳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支撑她世界的巨柱轰然崩塌!九大宗门!那些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被视为帝国基石与守护神的仙道巨擘!他们……他们供奉的所谓“源种”,竟然也是……也是这种以万民精元炼化的邪物?他们与这窃取精元、延续帝命的肮脏交易,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

“咔嚓!”

一声在死寂中显得无比刺耳的轻响!

庭院中的三人,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三道冰冷、锐利、带着浓重杀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刺向孙昭阳藏身的拐角!

“谁在那里?!”陈公公那干涩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充满戾气!他枯瘦的手猛地一合,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归元鼎瞬间被一团浓重的黑雾包裹,消失在他宽大的袍袖之中。那两个九宗老者更是眼神一厉,周身瞬间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蕴含着恐怖威压的灵力波动,牢牢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逃!

孙昭阳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至亲背叛、被整个世界欺骗的冰冷绝望和熊熊燃烧的愤怒!

她没有任何犹豫!

身体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猛然释放!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的本能和对那口邪鼎、对那三道目光刻骨铭心的恐惧驱使着她!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凤凰喙!”她心中狂吼,手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一甩!那沉重的机关弩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弩口瞬间锁定了身后庭院的方向!核心晶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橘红光芒,将幽暗的甬道映得一片血红!

没有瞄准,没有蓄力!纯粹是倾尽所有力量、灌注着无边恐惧与愤怒的爆发!

“轰——!!!”

一声远比在演武场中恐怖十倍的巨响在狭窄的甬道内炸开!赤红的光柱不再是凝练的射线,而是如同决堤的熔岩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咆哮,瞬间吞噬了她身后的甬道!空气被极度压缩、加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砖石、廊柱、宫墙,在接触到光柱的瞬间直接汽化!刺目的光芒和狂暴的冲击波将整条甬道彻底淹没!

孙昭阳被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推向前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后背!她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借着这股狂暴的推力,像一颗燃烧的流星,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朝着宫城守卫相对薄弱、通往宫外禁苑的“朱雀偏门”方向亡命飞掠!

身后,是砖石崩塌、烈焰升腾、以及一声凄厉怨毒到极点的尖啸:“拦住她!昭阳公主谋逆弑君!格杀勿论——!!!”

陈公公那变了调的、如同夜枭啼哭的声音,裹挟着滔天的杀意,穿透了爆炸的轰鸣,瞬间传遍了整个宫禁!一道道强大的气息,如同被惊醒的凶兽,从皇宫各处冲天而起!

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孙昭阳惨白如纸的脸颊,也映亮了她眼中燃烧的、不屈的火焰。谋逆?弑君?好一个颠倒黑白!好一个欲加之罪!

她紧咬着牙关,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将“凤凰喙”死死抱在怀中,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绯红的身影在崩塌的宫阙与升腾的烈焰中穿梭,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浴火重生的凤凰,朝着未知的、充满杀机的黑暗,一头撞去!

宫阙的崩塌声、火焰的咆哮声、侍卫们惊恐的呼喝与甲胄碰撞的金属锐响,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的、数道强大而冰冷的神念锁定——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张催命的巨网,兜头罩向亡命飞驰的孙昭阳。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几股气息的逼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陈公公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刻骨的怨毒,还有那两个九宗老者灵力运转时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灵压波动,如同沉重的山岳,死死压在她的背心,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朱雀偏门!那两扇厚重的、布满铜钉的朱红大门在黑暗中显露出一线轮廓!那是通往宫外禁苑、也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守门的十几名金吾卫显然已被惊动,正慌乱地列阵,长戟如林,闪烁着寒光,试图封堵这唯一的出口。为首的小校脸色煞白,显然认出了冲来的正是最受宠的昭阳公主,但陈公公那“格杀勿论”的尖啸如同魔咒,让他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公主殿下!止步!奉……”小校的呼喊带着颤抖,试图喝止。

“滚开!”孙昭阳眼中血丝密布,根本没有任何废话的余地!求生的本能和对身后追兵的巨大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甚至没有减速,在距离门洞还有数丈之遥时,身体猛地一个急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凤凰喙”在她旋身的同时抬起,那橘红色的核心晶石爆发出刺目的厉芒!

“嗡——轰!”

不再是之前那毁灭性的熔岩洪流,这一次,光柱凝练如实质,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门洞上方沉重的横梁与门轴连接处!砖石、木屑、断裂的巨大门栓瞬间在狂暴的能量中化为齑粉!

“轰隆隆——!”

失去了支撑的两扇巨大朱门,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轰然倒塌!烟尘冲天而起!

“冲出去!”孙昭阳嘶声厉喝,不知是在命令谁,还是在给自己打气。她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紧贴着倒塌的大门边缘,如同一道绯红的闪电,从烟尘弥漫的破口处激射而出!冰冷的、带着宫外自由气息的夜风猛地灌入她的口鼻,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

“追!别让她跑了!”陈公公那扭曲的尖啸紧追而至,如同索命的鬼嚎。数道身影裹挟着强大的灵力波动,紧随孙昭阳之后,冲破烟尘,扑向宫外!

禁苑广阔,古木参天。脱离了宫墙的束缚,孙昭阳的速度骤然提升,将轻身功法催动到极致。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刮得脸颊生疼。身后的追兵如同附骨之疽,距离并未拉开,反而越来越近!特别是那两个九宗老者,御风而行,速度远超寻常武者!

“妖女!还不束手就擒!”一声冷硬的断喝如同惊雷,自前方密林中炸响!

话音未落,前方原本寂静的林地陡然亮起刺目的白光!一张巨大无比、由纯粹灵力构成的银色光网,毫无征兆地从地面升腾而起,瞬间笼罩了孙昭阳前方数十丈的范围!光网上符文流转,散发出强烈的禁锢之力,空气都变得粘稠如胶!

陷阱!是九宗的手段!

孙昭阳瞳孔骤缩!前路被封死!她猛地一咬牙,身体在高速前冲中硬生生拧转方向,试图向侧翼突破!

就在她转向的刹那!

“嗤!嗤!嗤!”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幕!三道乌光,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呈品字形,无声无息却又狠辣刁钻地封锁了她所有可能的闪避角度,直取她的后心、脖颈和持弩的右臂!

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她旧力刚尽、新力未生、心神被前方灵网牵制的瞬间!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孙昭阳甚至能感觉到那乌光所携带的、刺透骨髓的阴寒杀意!

千钧一发!

“凤凰喙!”她心中狂吼,身体强行在半空中做出一个近乎扭曲的规避动作,同时,右手臂猛地向后反抡!

“嗡——!”

橘红色的光芒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狂暴的轰击,而是以“凤凰喙”的弩身为核心,瞬间撑开了一面凝实如赤红琉璃的弧形光盾!光盾上烈焰纹路流转不息,散发出灼热的高温!

“铛!铛!铛!”

三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金铁交鸣几乎在同一瞬间炸响!三道乌光狠狠撞在赤红光盾之上!火星四溅!

光盾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透过弩身传来!孙昭阳如遭雷击,右臂剧痛欲折,半边身体瞬间麻痹!她再也无法维持身形,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向地面!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狂喷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洒落点点猩红。

她重重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止住身形。尘土沾满了她绯红的劲装,嘴角鲜血淋漓,右臂软软垂下,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凤凰喙”光芒黯淡,核心晶石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脚步声,沉稳而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自身后响起。

她艰难地撑起身体,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拄着弩身,喘息着,回头望去。

月光穿透稀疏的树冠,斑驳地洒落。

追兵已至。

陈公公站在外围,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怨毒和一丝……终于得手的残忍快意。

两个九宗老者一左一右悬浮于半空,周身灵力流转,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猎物。他们的目光冰冷,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

而在他们前方,距离孙昭阳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穿着一身玄底金边的轻甲,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面容极其英俊,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看不到丝毫属于人的温度,只有一片冻结万载的寒冰,和一种审视猎物的、纯粹的冷酷与漠然。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深黑,气息内敛,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锋锐。

镇北王世子,萧景琰。

那个她明日就要被迫下嫁的男人。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三枚击溃了“凤凰喙”光盾、此刻正静静悬浮在他掌心上方寸许处的乌梭,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缓缓旋转着,梭尖吞吐着一点幽冷的寒芒,牢牢锁定着地上重伤的少女。那寒芒,比这北地的夜风更刺骨。

“昭阳公主,”萧景琰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私携禁器,擅闯禁地,毁坏宫门,意图谋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嘴角的血迹和无法动弹的右臂,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宣判,“陛下口谕,就地格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那三枚乌梭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幽光暴涨!化作三道撕裂夜空的死亡射线,带着无坚不摧的毁灭气息,朝着孙昭阳的头颅、心脏和仅存的左臂,暴射而至!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死亡的阴影瞬间吞噬了一切感官!孙昭阳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乌梭尖端旋转撕裂空气的轨迹!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结束了?

不!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被濒死绝境彻底点燃的、从未有过的狂暴力量,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在她破碎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滔天愤怒的尖啸,从孙昭阳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仿佛要撕裂她的声带,撕裂这禁锢她的一切!

就在那三枚索命乌梭即将洞穿她身体的刹那!

以她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肉眼可见的灼热气浪猛地向四面八方炸开!空气发出被极度高温扭曲的呻吟!她身下的枯草、泥土瞬间化为焦炭!

紧接着,是光!

比最炽烈的太阳还要耀眼!比最纯净的熔岩还要灼目!纯粹到极致的金色火焰,毫无征兆地、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狂涌而出!

那不是凡火!那火焰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尊贵气息,带着焚尽八荒、净化万物的意志!火焰升腾,瞬间在她身后凝聚成形——

一只庞大到遮蔽了头顶星月的、纯粹由金色烈焰构成的凤凰虚影!它高昂着头颅,姿态神圣而威严,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见,由最纯粹、最暴烈的火焰法则构成!那双完全由金色烈焰凝聚的眼眸,带着一种漠视苍生、审判万物的冰冷神性,缓缓睁开!

时间,在凤凰虚影睁眼的刹那,仿佛真的停滞了!

那三枚蕴含着萧景琰必杀意志、快如闪电的乌梭,在距离孙昭阳身体不足三尺的虚空中,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无法逾越的法则之墙!它们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哀鸣般的尖啸,梭身上流转的幽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熄灭!构成梭体的不知名金属,在这纯粹神性火焰的近距离炙烤下,竟开始软化、变形,表面迅速爬满蛛网般的焦黑裂痕!

“噗…噗…噗…”

三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丢进冷水。那三枚足以洞穿玄铁的夺命乌梭,在距离目标咫尺之遥的地方,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与灵性,如同凡铁般无力地坠落在地,迅速被下方翻腾的金色烈焰吞没、熔化、汽化,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金色的烈焰风暴并未停止!它以孙昭阳为圆心,如同失控的灭世狂潮,轰然向外席卷!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两名悬浮在空中的九宗老者!他们脸上的漠然与高高在上瞬间被无边的惊骇与恐惧取代!

“不!这是……神凰真火?!怎么可能!”其中一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周身瞬间亮起数层厚实的灵力护盾,符箓、玉牌等保命法器不要钱似的祭出!

然而,在那席卷而来的金色火浪面前,一切抵抗都显得如此可笑!

“嗤啦——!”

如同滚烫的餐刀划过凝固的牛油!那些足以抵挡千军万马冲击的灵力护盾,在接触到金色火焰的瞬间,连一息都未能坚持,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寸寸碎裂、消融!老者祭出的护身法器,无论是玉牌还是符箓,刚一接触火浪边缘,便直接爆成一团青烟!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戛然而止!两个高高在上的九宗长老,连一丝灰烬都未能留下,瞬间被那纯粹的金色火焰彻底吞没、净化!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火浪继续奔腾!后方那些跟随追来的、穿着金吾卫甲胄的精锐武士,他们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化为最原始的恐惧。有人试图转身奔逃,有人举起兵刃徒劳格挡,有人甚至因极度恐惧而瘫软在地……

但这一切,在焚尽万物的凤凰真火面前,毫无意义。

金色的浪涛无情地拍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只有一片无声的金色光芒扫过,所过之处,甲胄、兵刃、人体……一切有形之物,如同投入烈火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那数十名气息彪悍的追兵,连同他们身上的精铁甲胄,便彻底化为虚无,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令人心悸的焦灼气息和地面上一道道飞速蔓延、深不见底的熔岩沟壑!

整个禁苑,以孙昭阳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瞬间化为一片翻腾着金色烈焰的死亡炼狱!参天古木化作冲天的火炬,岩石熔化成赤红的浆流!唯有那中心处,凤凰虚影笼罩下的绯红身影,和她怀中那柄仿佛也被金色火焰唤醒、核心晶石重新开始搏动、发出低沉共鸣的“凤凰喙”,成为这片毁灭之地上唯一的存在!

金色的火焰风暴渐渐平息,但空气中残留的恐怖高温依旧扭曲着视线,地面流淌的熔岩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将这片被彻底焚毁的禁苑映照得如同地狱入口。焦灼的气息刺鼻呛人。

孙昭阳单膝跪在熔岩沟壑环绕的焦土中央,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右臂,骨骼仿佛寸寸碎裂,火烧火燎。但比肉体痛苦更强烈的,是体内那股汹涌奔腾、几乎要将她撑爆的陌生力量!那力量灼热、狂暴、尊贵无比,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漠然神性,在她经脉中咆哮冲撞,完全不受控制。

她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污从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透过摇曳的热浪,她死死盯住前方。

萧景琰依旧站在那里。

他身前的土地被焚毁殆尽,留下一道深深的熔岩沟壑,如同地狱划下的界限。他身上的玄甲多处焦黑、变形,甚至有几处边缘被高温熔融,冒着缕缕青烟。那张英俊而冷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再是绝对的漠然,而是一种……凝固的震撼,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惊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至高神火所灼伤的狼狈。

他腰间的古朴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半寸,深黑的剑身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竟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剑尖所指,正是孙昭阳的方向。那嗡鸣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被强敌激发的、充满战意的共鸣。

他那只刚刚释放了乌梭的手,此刻紧握着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孙昭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她身后那渐渐消散、却依旧残留着恐怖威压的凤凰虚影,以及她怀中那柄仿佛活过来、核心晶石与火焰一同脉动的“凤凰喙”。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对那毁灭力量的忌惮,更有一种被愚弄的冰冷怒意翻涌不息。

陈公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那个老宦官,如同最狡诈的毒蛇,在凤凰真火爆发、九宗长老殒命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化为一道扭曲的黑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遁入了更深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死寂。

只有熔岩流淌的“咕嘟”声和远处树木燃烧的噼啪声,在这片炼狱般的焦土上回响。

孙昭阳的喘息稍稍平复,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并未消退,反而在她濒临极限的意志强行约束下,如同熔岩般在她经脉中奔流咆哮,带来撕裂的痛苦,也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的强大感。她撑着“凤凰喙”冰冷的弩身,那核心晶石的搏动与她血脉的灼热隐隐呼应。

她抬起头,染血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目光越过那熔岩沟壑,如同两道燃烧的利剑,直刺萧景琰那双犹自残留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狠狠凿进这死寂的夜空:

“镇北王世子……萧景琰……”她喘息了一下,强忍着剧痛,一字一顿,带着血的味道,“看清楚了吗?”

她微微抬起下巴,指向身后那片仍在燃烧的废墟,指向那两名九宗长老彻底湮灭的位置,指向那些金吾卫连同甲胄化为乌有的焦土。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源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无尽的悲怆,如同泣血的凤凰在啼鸣,“这就是你们九宗……还有你效忠的皇帝……维持‘龙体安泰’、运转那‘归元大阵’的养料?!”

“归元大阵”四字出口,如同惊雷!

萧景琰那紧握剑柄、微微颤抖的手,猛地一僵!他瞳孔深处那翻涌的惊疑和怒意,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悚然的震动所取代!这个名字……这个禁忌的、只存在于最核心、最隐秘卷宗中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

他死死盯着孙昭阳,试图从她燃烧着愤怒与火焰的眼眸中找出答案。那张染血的脸庞上,只有刻骨的恨意和无畏的决绝。

孙昭阳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尽管摇摇欲坠,但脊梁挺得笔直。她将怀中那柄重新开始嗡鸣、核心晶石随着她的话语而明灭的“凤凰喙”缓缓抬起,弩口并非指向萧景琰,而是指向了脚下这片被她的火焰焚烧、又被无数生灵精元滋养过的、污秽而沉默的大地。

她的声音不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冰冷而清晰地在这片焦灼的炼狱中回荡:

“现在,告诉我……”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最后的力气和一种穿透灵魂的诘问,死死钉在萧景琰的脸上,“你,是要继续做那把沾满血污的刀……替那窃取众生性命的皇权……斩断一切可能燎原的火种……”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周围所有的灼热与绝望,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叩问:

“还是……做斩断这锁链的……第一簇火?!”

“斩断……锁链?”萧景琰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冰冷的重量。他紧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苍白。那把深黑古朴的长剑,在他手中发出越来越清晰的嗡鸣,剑身微微震颤,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凶兽正竭力挣脱束缚。

他猛地抬眼,那双冻结了万载寒冰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孙昭阳的身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不再是看待猎物的漠然。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惊涛骇浪在其中翻涌、碰撞:有对“归元大阵”被点破的惊疑不定,有对那焚尽一切的凤凰真火残留的忌惮与震撼,有被当面质问、权威受到挑衅的冰冷怒意,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被那“斩断锁链”四个字所引动的、深埋在冰层之下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

那悸动,像一粒落入寒潭的火种,微弱,却灼人。

“妖言惑众!”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窟最深处挤出,带着强行压抑的暴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陛下圣心……岂容你……”

“圣心?”孙昭阳厉声打断他,染血的脸上浮现出极致的嘲讽,那笑容比哭更刺眼,“用满城百姓的命魂精血熬炼续命的邪物,也配称圣心?!萧景琰!看看你脚下这片土!”她猛地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指向周围翻腾着暗红熔岩的焦土沟壑,“看看那些被‘意外’征召、尸骨无存的役夫!看看那些在‘神恩大祭’后变成行尸走肉的‘虔诚信徒’!他们的命,在你们眼中,就只是喂养那口邪鼎的柴薪吗?!”

她的声音如同泣血,字字诛心,每一个质问都像重锤砸在萧景琰的心防上。他握剑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忽略、被宏大叙事掩盖的边角细节,那些他曾因职责而强行压下的疑虑,此刻如同被这少女带着血与火的诘问点燃,轰然炸开!

“够了!”萧景琰猛地发出一声断喝,试图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周身气势骤然提升,冰冷的灵力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出,试图用力量强行压下这动摇他信念的声音!深黑长剑“铮”的一声彻底出鞘!剑锋直指孙昭阳,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足以冻裂灵魂的森寒剑气瞬间锁定目标!

“叛逆妖女!受死!”他眼中寒光大盛,杀意重新凝聚,似乎要用毁灭眼前之人,来斩断那动摇他根基的魔障!

然而,就在他剑气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

“轰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沉闷、都要宏大、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怒吼,骤然撕裂了帝都的夜空!整个地面,连同远处巍峨的宫墙,都剧烈地、恐怖地摇晃起来!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萧景琰凝聚的剑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剧震猛地打断!他脸色一变,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惊疑地看向帝都中心的方向!

孙昭阳也感受到了这股源自地脉深处的悸动!她猛地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

只见那象征着大炎至高权力的宫阙群落深处,一道无法形容的、庞大到遮蔽了半个夜空的暗红色光柱,猛地冲天而起!那光柱粗壮如山岳,色泽污秽如同凝固的淤血,表面翻滚着无数扭曲、痛苦、哀嚎的模糊面孔!一股无法言喻的、仿佛集合了亿万生灵临终怨毒与绝望的阴冷、污秽、贪婪、腐朽的气息,如同瘟疫般瞬间弥漫了整个帝都!

归元大阵!失控了!或者说……它被提前、毫无节制地、贪婪地……开启了!

那污秽的光柱直刺天穹,将天空的云层都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暗红!整个帝都,无数沉睡的百姓,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攫住,生命精元被强行、粗暴地抽离!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哭喊、生命消逝前最后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着那污秽的光柱汇聚!整个帝都,瞬间化为一座巨大的、活生生的献祭场!

“呃啊……”孙昭阳离得较远,但依旧感到一股阴寒的力量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试图钻入她的体内,攫取她的生命本源!她体内的凤凰真火应激而发,金色的光芒在体表一闪而逝,将那阴寒驱散,却也让她本就重伤的身体一阵剧痛摇晃。

而距离皇城更近的萧景琰,感受更为直接!那污秽阴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侵蚀着他!他护体的灵力在这股源自亿万生灵怨念的力量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某种属于萧家血脉的、与皇室龙气隐隐相连的根基,竟在这污秽大阵的笼罩下,传来一阵阵被侵蚀、被污染的悸动与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正沿着血脉的通道,贪婪地啃噬他的本源!

“噗!”萧景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的颜色,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暗沉!他英俊的脸庞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厌恶!

他死死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污秽冲天的光柱,感受着那弥漫全城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感受着自己血脉根基传来的、被强行掠夺和污染的剧痛!

圣心?国本?

他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熔岩沟壑对面,那个在污秽光柱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依旧挺直脊梁、眼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绯红身影。少女嘴角的血迹未干,右臂无力地垂着,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暗夜中最亮的星辰,穿透了这无边无际的污秽与绝望,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动摇与……崩塌的信仰。

那目光,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萧景琰握剑的手,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深黑的剑尖,无力地抵在了焦黑的土地上。他挺拔的身形,第一次显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佝偻和……茫然。那冻结万载的寒冰面具,在亿万生灵的哀嚎与自身根基被侵蚀的剧痛中,彻底碎裂。

帝都的哀嚎如同亿万冤魂的恸哭,汇成无形的风暴,撕扯着每个人的灵魂。那污秽冲天的暗红光柱,贪婪地吸食着全城的生命,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一片绝望的淤血之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如同腐败内脏般的甜腥气息。

孙昭阳单膝跪在焦灼的熔岩沟壑边缘,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体内狂暴的凤凰真火在污秽大阵的刺激下愈发躁动,如同失控的熔炉在她经脉中冲撞,带来焚身般的痛苦,也带来一丝对抗那阴寒侵蚀的力量。她紧咬着牙关,牙龈渗出血丝,混合着嘴角的残血,滴落在脚下滚烫的焦土上,发出“嗤”的轻响。

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污秽的光影和弥漫的烟尘,死死盯住沟壑对面的萧景琰。

他依旧站在那里,却已不复片刻前的挺拔与冷酷。玄甲多处焦黑扭曲,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那把曾指向她的深黑长剑,此刻剑尖无力地垂落在地,握剑的手青筋暴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微微颤抖着。他佝偻着背,一手死死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暗沉的血迹。那双曾冻结万载寒冰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惊骇、剧痛、茫然、崩塌……以及一种被彻底欺骗后、深入骨髓的冰冷愤怒。

时间仿佛凝固。帝都的哀嚎是唯一的背景音。

孙昭阳看着他那双崩塌的眼睛,看着那柄无力垂落的剑,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了一丝。赌对了!这污秽大阵的失控,这亿万生灵的悲鸣,这对他自身根基的侵蚀……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灼热的焦味和浓重的血腥,如同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不再看萧景琰,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拄着“凤凰喙”冰冷的弩身,挣扎着站了起来!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得厉害,但她强迫自己站稳。

目标——北疆!只有逃出这座正在被献祭的活地狱,才有希望!

她甚至没有再看萧景琰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障。她艰难地、一步一踉跄地,绕过脚下滚烫的熔岩沟壑,朝着禁苑深处、通往北方的黑暗,跌跌撞撞地走去。每一步,都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染血的、踉跄的脚印。

绯红的背影在污秽的光柱映照下,单薄、染血、摇摇欲坠,却又带着一种百死无悔的决绝。她怀中那柄“凤凰喙”,核心晶石随着她的脚步,发出微弱却坚定的搏动光芒。

萧景琰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焦土之上。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踉跄前行的绯红背影,看着她每一步的艰难,看着她留下的血色足迹。帝都的哀嚎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胸口血脉被侵蚀的剧痛啃噬着他的意志。那柄垂落的剑,仿佛重逾千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绯红的身影越来越小,即将没入禁苑深处更浓重的黑暗。

终于!

当孙昭阳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视野尽头时,萧景琰那只紧捂着胸口、沾满暗沉血迹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信仰崩塌、被至亲至信彻底背叛所带来的万分之一!

他霍然抬头,眼中所有的惊骇、茫然、剧痛,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再无退路、唯有斩断一切、向死而生的决绝!

他猛地提起那柄深黑的长剑!剑身发出一声高亢、凄厉、充满毁灭意志的长吟!不再是之前的嗡鸣,而是如同困龙脱枷、欲要焚尽八荒的咆哮!

他没有去看孙昭阳消失的方向。

他的身体化作一道撕裂污秽夜幕的黑色闪电,裹挟着滔天的杀意与冰寒刺骨的灵力风暴,朝着与孙昭阳逃离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那污秽光柱冲天而起、哀嚎声最浓烈的帝都核心,朝着那座他曾经誓死效忠、此刻却如同吞噬一切生灵的巨兽巢穴般的皇宫,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冲了回去!

剑锋所指,龙阙帝宫!

帝都的哀嚎被呼啸的北风撕碎,最终湮灭在身后。孙昭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残躯,像一匹濒死的孤狼,在追捕的罗网彻底合拢前,一头撞出那片被污秽大阵笼罩的绝望之地的。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原。

风,不再是帝都那种带着脂粉和铁锈味的污浊空气。这里的风粗粝、冰冷,如同裹着砂砾的刀子,狠狠刮过她裸露在破烂绯红衣料外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温度,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偶尔有不知名的凶禽发出凄厉的长啸,撕裂死寂。

脚下,不再是光滑的青石板或宫苑的沃土。是冻得硬如钢铁的黑色冻土,布满狰狞的裂缝,间或裸露着风化的嶙峋怪石。稀疏的、枯黄得如同死人头发的荒草,在狂风中瑟瑟发抖,顽强却也卑微地抓住每一寸贫瘠的土地。

冷。深入骨髓的冷。比萧景琰的剑气更刺骨,比那污秽大阵的阴寒更令人绝望。这冷意无孔不入,钻进她破碎的衣衫缝隙,冻结她流血的伤口,麻痹她近乎断裂的右臂,甚至试图冻结她体内那刚刚觉醒、却因过度透支而陷入沉寂的凤凰真火。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钢针,刺得肺叶生疼。

她踉跄着,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右臂软软垂着,每一次晃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提醒着那场惨烈的逃亡。怀中的“凤凰喙”冰冷沉重,核心晶石的光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在她意志最顽强地催动下,才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橘红暖意,勉强驱散一丝缠绕在伤口上的阴寒死气。

饥饿和干渴如同跗骨之蛆。离开帝都时仓促,身上仅有的几块应急干粮早已耗尽。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嘴唇裂开渗出血丝,又被寒风冻住。腹中空空如也,胃部痉挛着,带来一阵阵虚弱的绞痛。视线开始模糊,天地在铅灰的底色中旋转、扭曲。

“不能……倒在这里……”她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凤凰真火沉寂,但那股源自血脉深处、属于大炎最尊贵也最骄纵公主的傲骨与不屈,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死死盯着北方,那是唯一的方向,是传说中皇权与九宗势力相对薄弱、尚有一线生机的苦寒之地。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荒原上失去了意义。或许是几天,或许只是几个时辰。她的意识在冰冷的麻木和濒死的清醒间反复拉扯。

终于,在视线彻底模糊前,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轮廓。

那不是绿色的生机,而是一片更加混乱、更加粗粝的景象。

一片巨大的、依托着几座风化严重、如同巨兽骸骨般的黑石山丘而建的营地,突兀地闯入视野。它没有城墙,只有用削尖的巨大原木和锈迹斑斑的铁皮粗糙搭建的、歪歪扭扭的围栏。营地里挤满了低矮、杂乱的棚屋和帐篷,材料五花八门:兽皮、破旧的帆布、甚至还有不知从何处拆来的废弃车板。污浊的雪水混合着泥浆在营地的沟壑里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酒、汗臭、血腥、铁锈和某种野兽的膻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难闻的气息。

营地入口处,立着一根粗壮的图腾柱,上面雕刻着狰狞的兽首和扭曲的符文,柱身被暗红色的、不知是颜料还是干涸血迹的东西反复涂抹,显得凶戾而野蛮。

这里,就是北疆的门户之一,混乱与秩序交织的灰色地带——黑石集。

孙昭阳的闯入,如同在浑浊的泥潭里投下了一块石头。

她绯红的、虽然破烂却依旧能看出华贵材质的衣衫,与周围裹着厚重肮脏皮袄、面容粗粝的流民和佣兵格格不入。她苍白得近乎透明、却难掩精致轮廓的脸,在污浊的环境中如同一块落入淤泥的美玉。更引人注目的是她怀中那柄造型奇异、即便黯淡也难掩不凡气息的“凤凰喙”,以及她那条无力垂落、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右臂。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有漠然的打量,如同看一件稀奇的货物;有毫不掩饰的贪婪,在她破损却依旧值钱的衣料和那奇特的弩上逡巡;有赤裸裸的、带着兽性的淫邪,在她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脖颈上流连;更有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凶残,如同秃鹫盯上了垂死的猎物。

几个穿着破烂皮甲、腰间挎着弯刀、脸上带着刀疤的佣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咧开嘴,露出焦黄发黑的牙齿,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他们的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哟,哪来的小娘皮?细皮嫩肉的,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为首一个独眼龙,用嘶哑的嗓音怪笑着,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孙昭阳,尤其是她怀中抱着的“凤凰喙”,“这玩意儿……看着挺值钱?哥几个帮你保管保管?”

浓重的口臭和酒气扑面而来。孙昭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体因虚弱和极度的厌恶而微微颤抖。她强迫自己站稳,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即使在绝境中也未曾熄灭火焰的丹凤眼,冷冷地扫过围上来的几人。眼神疲惫,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与睥睨。

“滚开。”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嘿!还挺辣!”另一个矮壮的佣兵怪叫一声,伸手就朝孙昭阳怀中的“凤凰喙”抓来,动作粗鲁而迅捷,“让大爷看看是什么宝贝!”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弩身的瞬间!

孙昭阳眼中寒光一闪!她重伤的右臂无法动作,但她的左手却快如闪电!没有去护弩,而是猛地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佣兵的手腕!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矮壮佣兵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他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被烧红的铁钳狠狠夹碎了!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找死!”独眼龙又惊又怒,没想到这看似奄奄一息的女人出手如此狠辣!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光带着呼啸的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孙昭阳纤细的脖颈劈下!这一刀,狠辣决绝,显然是奔着取命而来!

周围的看客发出惊呼,有的兴奋,有的漠然,无人上前。

刀光及体的瞬间,孙昭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重伤之躯,强行催动仅存的气力已是极限,方才扣碎那佣兵手腕已是最后爆发。此刻面对这夺命一刀,她身体僵硬,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

一道细微却极其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从侧面闪电般袭来!

没有炫目的光芒,没有强大的灵力波动。只有一道纯粹由速度撕裂空气产生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

“噗!”

一声轻响。

独眼龙挥刀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仅剩的那只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弥漫的恐惧。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咽喉。

一点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孔洞,出现在他的喉结下方。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血线渗出。下一刻,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弯刀“当啷”一声脱手落地,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轰然栽倒在冰冷的泥泞里,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快!准!狠!

一击毙命!无声无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喧闹的营地入口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寒风刮过棚屋缝隙的呜咽。

所有贪婪、淫邪、凶残的目光,如同被冷水泼过,瞬间凝固,继而转化为深深的忌惮和恐惧!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灰影袭来的方向。

孙昭阳也猛地转头。

在营地入口旁,一根支撑着破旧兽皮帐篷的粗木柱阴影下,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灰布劲装,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瘦削。脸上蒙着一块同样灰扑扑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深邃得如同亘古寒潭。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操作,正在等待着冷却。那双眼睛淡淡地扫过地上独眼龙的尸体,扫过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的佣兵,最后,落在了孙昭阳身上。

目光在她染血的绯红衣襟、无力垂落的右臂、以及怀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凤凰喙”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古井无波,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黑石集,有黑石集的规矩。”一个清冷、平静、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强取豪夺,死。”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那几个幸存的佣兵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拖起地上哀嚎的同伴和独眼龙的尸体,仓皇无比地消失在混乱的棚户深处,连头都不敢回。

蒙面人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就要没入阴影。

“等等!”孙昭阳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嘶哑地开口。她知道,这是她在北疆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能暂时摆脱眼前困境的机会。这个人,神秘,强大,出手的理由也并非纯粹的善意,更像是在维护某种秩序。但无论如何,他暂时解了她的围。

蒙面人的脚步顿住,侧过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再次看向她,带着询问。

“我……”孙昭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我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安静,安全。还有……食物,清水。”她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我会付报酬。”她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已在逃亡中失落殆尽,唯一剩下的,或许就是这身残破的华服和怀中的“凤凰喙”,但后者是她绝不能失去的倚仗。

蒙面人的目光在她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怀中那柄即使在黯淡中也难掩不凡的弩,沉默了几息。

“跟我来。”依旧是那清冷平静的声音。他没有问孙昭阳的身份,没有问她的来历,也没有提报酬。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委托。

他转身,走向营地深处更为阴暗、混乱的棚户区。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对脚下泥泞污秽的道路视若无睹。

孙昭阳咬紧牙关,拄着“凤凰喙”,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艰难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一个踉跄的血色脚印。无数道目光依旧粘在她背上,忌惮、探究、贪婪……但慑于那蒙面人方才冷酷的雷霆手段,无人再敢上前。

他们穿过弥漫着恶臭的狭窄通道,绕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和废弃的兽骨,最终停在营地边缘一栋毫不起眼的矮小石屋前。石屋依着一块巨大的黑色风化石而建,墙壁粗糙,嵌着几块模糊不清、带着某种原始图腾意味的暗红色岩石,屋顶覆盖着厚厚的、不知名的黑色苔藓。一个锈迹斑斑、如同某种巨大野兽獠牙形状的金属徽记,歪歪扭扭地钉在低矮的门楣上。

蒙面人推开那扇沉重的、仿佛用整块黑铁木打造的屋门,一股混杂着陈旧皮革、干燥草药和淡淡铁锈味的空气扑面而出。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一个石砌的炉膛里,几块黝黑的石头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红光,勉强驱散一丝寒意。

“里面。”蒙面人侧身让开,示意孙昭阳进去,自己则留在门口阴影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卫。

孙昭阳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屋内的温暖让她冻僵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安全感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开始模糊。

蒙面人无声地走进来,动作利落地从角落一个同样粗糙的石柜里取出一块风干的、看不出材质的暗红色肉干,还有一个粗糙的陶罐。他将肉干放在孙昭阳身边,又将陶罐递到她面前,里面是清澈的、带着一丝凉意的清水。

“吃。”一个字,毫无温度。

孙昭阳顾不上许多,抓起肉干,用尽力气撕咬。肉干坚硬如石,带着浓重的腥膻味,口感粗粝得如同砂纸,但她如同饿极的野兽,拼命地咀嚼、吞咽。又捧起陶罐,贪婪地灌下冰凉的清水。干涸的身体如同久旱的土地,疯狂地汲取着这救命的养分。

蒙面人静静地看着她狼吞虎咽,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直到孙昭阳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疲惫和伤痛再次占据了上风,她才注意到蒙面人不知何时已蹲在她面前,目光落在了她那条软软垂落的右臂上。

“伤得很重。”他陈述事实,声音依旧清冷,“骨头碎了,经脉也受损。拖下去,这只手就废了。”

孙昭阳心头一紧,看向自己的右臂。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伤势的严重。废了?不!她还需要这只手!需要这只手握着“凤凰喙”,斩断那锁链!

“你有办法?”她嘶哑地问,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蒙面人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细碎旧伤疤痕的手。他的动作很稳,手指修长而有力。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孙昭阳右臂的伤口,轻轻托起她的手腕,仔细探查着骨骼断裂的位置和经脉受损的程度。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皮肤时,孙昭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探查的过程带来更强烈的痛楚,让她额角渗出冷汗,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片刻后,蒙面人收回手,起身走到屋角一个简陋的石架旁。石架上摆着一些同样粗糙的陶罐和木盒。他打开其中一个木盒,里面是研磨得极其细腻的、散发着浓烈苦涩和辛辣气味的黑色药膏。又从一个陶罐里倒出一些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液体,混合在药膏里,用一根细小的骨棒快速搅匀。

他拿着混合好的药膏回到孙昭阳身边,示意她将右臂伸过来。孙昭阳依言照做,心中忐忑。

蒙面人的手法极其熟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他将那混合了暗红液体的黑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孙昭阳右臂肿胀发紫的断骨处。药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剧痛,猛地爆发开来!

“呃啊——!”孙昭阳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那痛苦远超之前的任何伤势!仿佛整条手臂都被丢进了熔炉!

蒙面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痛呼,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取出几根打磨光滑、泛着青黑色金属光泽的细长骨针,还有几卷浸透了某种油脂、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兽筋。他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带起残影!

“嗤!嗤!嗤!”

骨针精准地刺入断骨周围的几个穴位,深及骨髓!每一次刺入,都带来一阵让孙昭阳几乎昏厥的剧痛!紧接着,那浸透油脂的黑色兽筋被以一种极其复杂、带着某种古老蛮荒气息的方式,紧紧缠绕在骨针之上,勒进皮肉,将碎裂的骨骼强行固定、复位!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让孙昭阳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破烂衣衫,混合着血污,黏腻冰冷。她脸色惨白如鬼,牙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才勉强没有再次痛呼出声。

当最后一道兽筋被勒紧打结,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麻木、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清凉的束缚感。整条右臂被那黑色兽筋和骨针牢牢固定,如同套上了一层沉重而冰冷的枷锁,暂时失去了所有知觉。

“三天内,不能动。否则,筋骨尽毁。”蒙面人站起身,将剩余的药材收好,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破损的工具,“药力会持续作用,痛,忍着。”

孙昭阳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她看着自己被黑色兽筋缠绕、固定得如同怪物肢体的右臂,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残留的剧痛余韵,心中五味杂陈。这治疗手段,粗暴、原始、痛苦至极,却带着一种北疆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实用和高效。

“多谢……”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蒙面人没有回应,只是走到那散发着微弱红光的石炉旁,拨弄了一下里面的黝黑石头。炉膛里的红光似乎明亮了一丝,驱散着屋内的寒意。

“你身上的火……”蒙面人背对着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飘忽,“很特别。不是凡火。”

孙昭阳心头猛地一跳!体内沉寂的凤凰真火是他发现的?她瞬间警惕起来,体内那微弱的力量应激般涌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沉寂下去,只带来一阵虚弱的眩晕。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在这陌生的北疆,在刚刚经历了至亲背叛、举世皆敌之后,她不敢信任任何人,尤其是这个神秘莫测、手段诡异的蒙面人。

蒙面人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大炎帝都的‘火’,烧得太旺了。那光……污秽,贪婪,带着整个帝都的哭嚎。”

孙昭阳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蒙面人那瘦削、被灰布包裹的背影!他竟然知道帝都发生了什么?!那污秽冲天的归元光柱?那亿万生灵的绝望哀嚎?

“你……知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蒙面人缓缓转过身,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在炉火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他走到石屋另一侧,那里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用不知名兽皮硝制而成的粗糙地图。地图描绘的范围极其广阔,囊括了南部的大炎疆域、中部的无尽山脉,以及广袤无垠、被标注为“极北冰原”的未知之地。地图上,代表着大炎帝都的位置,被一个醒目的、如同滴血般的暗红色标记覆盖。而在这标记的周围,整个大炎疆域的版图上,如同蛛网般,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许多更小的、同样暗红色的光点!这些光点彼此勾连,隐隐构成一个庞大而诡异的阵图轮廓!

蒙面人伸出他那布满旧伤疤痕的手指,指尖落在那象征着帝都的巨大暗红标记上,然后,缓缓划过地图上那些星罗棋布的、如同毒疮般的细小暗红光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穿透石屋的寂静,也穿透了孙昭阳的心脏:

“何止帝都?”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北疆区域,地图上一个靠近黑石集、被标注着扭曲蛮族文字和几个狰狞兽首图案的位置。在那里,同样有一个微小的、却无比刺眼的暗红光点,在兽皮地图上幽幽闪烁,如同魔鬼的眼睛!

“这北疆苦寒之地……也早已被那污秽的根须……扎进来了。”

北疆的风,不再是刮骨的刀子。

它裹挟着燃烧的松脂味、新锻铁器的灼热气息、还有汗水和热血蒸腾的蓬勃生气,掠过赤羽军猎猎作响的火焰战旗,拂过一张张被风霜与希望刻下印记的脸庞。曾经死寂的黑石集,如今成了赤色洪流的心脏,在冰原边缘强劲地搏动。

巨大的黑色风化石下,昔日蒙面人阿七那座不起眼的石屋,早已被扩建。如今它更像一座粗犷而坚实的堡垒,石墙上嵌着更多的暗红图腾石,表面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堡垒中心,巨大的熔炉日夜不息,赤红的铁水奔流,浇铸出更精良的兵甲,也锻造着一种名为“不屈”的信念。

孙昭阳站在石堡最高处的了望石台上。她的绯红劲装依旧,却多了硝烟熏燎的痕迹和北地粗粝皮革的镶边。右臂的黑色兽筋早已拆除,活动间依旧带着一丝深藏的僵硬,但力量已复。怀中那柄“凤凰喙”,核心晶石的光芒稳定而灼热,如同她此刻的心跳。她的目光越过喧闹的营地,越过正在演武场上操演新阵、吼声震天的赤羽军士,投向南方那片铅灰色天空笼罩下的、看不见的帝都。

那里,污秽的光柱早已敛去,但无形的阴霾,却比冰原的寒风更刺骨。

“归元大阵的触须,正在收缩。”阿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石缝,在她身后响起。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他手中摊开一幅新绘制的兽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暗红标记。此刻,代表帝都的那个巨大标记,如同一个贪婪收缩的心脏,而那些遍布大炎疆域、如同毒疮般的细小光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消失,它们所连接的生命精元细流,正被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抽吸回去,汇向那唯一的中心——帝都!

地图上,象征着北疆的那个微小暗红光点,却异常顽强地闪烁着,甚至……比之前更加刺眼!它像一根扎在巨兽血肉里的毒刺,非但没有被拔除,反而因大阵力量的集中回缩,承受着更加疯狂、更加直接的吸扯!

孙昭阳甚至能感觉到,脚下这片刚刚燃起希望的土地深处,传来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悸动。那是亿万年来冻结于此的冰原冻土,其深处蕴藏的某种古老、庞大、冰冷死寂的生命力,正被那污秽大阵的力量强行撼动、一丝丝地剥离!冰层深处,似乎传来无声的碎裂和痛苦的呻吟。

“它在害怕。”孙昭阳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害怕我们这把火,真的烧起来。所以……它要孤注一掷。”

堡垒下方,巨大的校场中央,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

那位曾在黑石集被孙昭阳救下、又亲手点燃了第一座矿炉的老匠人,须发皆白,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粗糙的大手高高举起一块刚刚淬炼出炉、依旧散发着灼热红光的精铁锭,嘶哑的喉咙爆发出全力的呐喊,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和营地的喧嚣:

“苍天无眼!皇帝老儿吸我们的血!啃我们的骨头!用我们的命去填他那口无底的邪鼎!”

“是公主殿下!是昭阳殿下!是她给了我们火种!给了我们刀剑!给了我们挺直腰杆、不做猪狗的机会!”老匠人浑浊的老泪纵横,指向高台之上那抹沉静的绯红身影。

“赤羽军!为了自由!为了活下去!”

“为了昭阳殿下——!”

“万岁——!!!”

“万岁——!!!”

“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地!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无数张饱经风霜、刻满苦难的脸上,此刻燃烧着最纯粹的狂热与希望!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锤、刀剑、长矛,甚至只是粗糙的拳头,指向石堡高台!目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汇聚在孙昭阳身上!

那声浪,是力量,是信仰,是足以掀翻腐朽王朝的洪流!但也像无数道无形的、沉重的锁链,带着灼热的期望和沉甸甸的托付,猛地缠绕上来,勒紧了孙昭阳的心脏!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在那狂热信仰的洪流中心,她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刺骨的寒意,一种比北疆冰风更凛冽的……恐惧!

权力。

这山呼万岁的声浪,这无数双燃烧着狂热的眼睛,与帝都龙椅上那个枯坐的身影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那归元大阵吞噬的是血肉精元,而这狂热的信仰洪流,吞噬的……又是什么?是独立的意志?是清醒的头脑?是……不被神化的自由?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新的、更加巨大、更加华丽、也更加坚固的锁链,正在这狂热的呼喊声中,被无数双手虔诚地、狂热地……锻造着!而锁链的另一端,正悄然地、不容抗拒地……套向她的脖颈!

“看啊,新的锁链……”阿七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底的叹息,在她耳边幽幽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万古轮回的悲悯与嘲讽。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孙昭阳眼中那深藏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比旧的……更沉重,更……心甘情愿。”

孙昭阳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强迫自己挺直脊梁,迎向那无数双狂热期盼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那抹属于凤凰的火焰在疯狂地跳动、挣扎、燃烧!

与此同时,帝都。

曾经的龙蟠宫阙,如今已彻底化为修罗炼狱。

污秽的暗红光柱虽已消失,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华丽的宫殿被恐怖的剑气犁开深不见底的沟壑,雕梁画栋在烈焰中扭曲崩塌,白玉栏杆碎裂满地,浸泡在暗红色的血泊里。

萧景琰站在已成废墟的、象征最高权力的“乾元殿”中央。

他身上的玄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下面同样布满深可见骨伤口的躯体。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汇聚在手中那柄深黑长剑的剑尖,一滴滴砸落在脚下由金砖碎裂铺成的、污秽的血泥之中。剑身不再是纯粹的深黑,而是浸透了无数亡者的怨念和精血,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不断变幻的暗红流光,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凶戾气息。

他的脸上,曾经如刀削斧凿的英俊轮廓,此刻被纵横交错的伤口和凝固的血污覆盖,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睛,彻底化为一片燃烧着毁灭与疯狂的血色深渊!里面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人类的理智、动摇或痛苦,只有最纯粹的、要将这污秽世界连同自身一起彻底焚尽的暴戾!

“杀——!!!”

一声非人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如同受伤濒死的远古凶兽最后的嘶鸣!他手中的魔剑感应到主人的疯狂,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饱含无尽怨毒的剑啸!

剑光再起!

这一次,不再是森寒的冰霜剑气,而是滔天的、粘稠如血浆的暗红魔焰!魔焰所过之处,空间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论是扑上来的、早已被归元大阵吸干了神智、只剩下杀戮本能的宫廷侍卫,还是那些仓皇奔逃、试图躲藏的宫女太监,甚至是那些躲在残垣断壁后瑟瑟发抖的、穿着华丽宫装的嫔妃皇子……

无差别!

魔焰席卷而过!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所有被卷入的生命,如同投入熔炉的蜡像,瞬间扭曲、融化,化为一股股精纯的血色精气,被那柄妖异的魔剑贪婪地吞噬!剑身上的暗红流光更加妖艳,萧景琰眼中那毁灭的血色也更加炽盛!

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以魔剑为引,以自身为炉,疯狂地吞噬着这帝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他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脚下那无时无刻不在吸扯他、试图将他最后本源也吞噬殆尽的归元大阵!也在用这毁灭,回应着北疆那点燃的烽火!

“不够……还不够!!”他嘶吼着,魔剑指向皇宫更深处,那污秽气息最浓烈、仿佛连接着九幽之底的所在——帝陵!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暗红血影,裹挟着毁灭一切的魔焰,朝着那埋葬着大炎历代帝王的、也是归元大阵真正核心的深渊,决绝地撞去!

轰——!!!

巨大的撞击声和能量爆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整个帝都废墟再次剧烈摇晃!

北疆,黑石集石堡。

孙昭阳猛然回头,望向帝都的方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悲怆,伴随着那跨越空间的恐怖能量波动,狠狠撞击在她的灵魂上!

“萧……”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她不再看下方狂热的人群,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下了望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石堡深处,一间被重重禁制隔绝、冰冷彻骨的密室。

巨大的冰棺占据了密室中心。冰棺并非透明,而是由一种深蓝色的、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玄冰构成,表面凝结着永不融化的厚重白霜,散发出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冰棺内部,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沉眠在绝对的死寂与冰冷之中。

孙昭阳独自一人,站在冰棺之前。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凤凰真火的微温,缓缓抚上那冰冷刺骨的棺盖。寒气瞬间侵蚀,在她指尖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归元大阵的核心……就在这下面?”她低声问,声音在冰冷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七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她身后浮现。他没有回答孙昭阳的问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却穿透了厚重的玄冰棺盖,死死盯着棺内那模糊的轮廓。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朝圣般的狂热!还有一丝……深藏的、非人的贪婪!

“九幽之底……万古冰封的囚笼……”阿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梦呓般的颤抖,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冰棺深处,“锁链的源头……就在那里……被冰封的……真相……”

他的指尖,忽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却带着一种绝对秩序和冰冷神性的……金光!

那金光,纯净、古老、高高在上,带着一种漠视众生、操控万物的意志!与孙昭阳体内那焚尽八荒、桀骜不驯的凤凰真火,截然不同!与归元大阵那污秽贪婪的暗红血芒,也截然不同!它更像……某种规则的具象!

就在那点金光亮起的刹那!

“咔嚓嚓——!!!”

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从冰棺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万载玄冰的禁锢下……被惊动了!

孙昭阳猛地收回抚在棺盖上的手,骇然看向阿七!

阿七眼中的狂热瞬间收敛,重新化为深潭般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点金光和异样的情绪从未出现过。他缓缓放下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锁链……就在人心。”

他的目光,却穿透了孙昭阳,穿透了厚重的石堡,仿佛落在了南方那片正在被血色魔焰吞噬的帝都废墟之上,落在了那柄正在疯狂吞噬生命的魔剑之上,也落在了……孙昭阳身后,那无数双狂热期盼着她登高一呼的眼睛之上。

“旧的……新的……人心锻造的锁链……从未真正断裂。”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亘古的预言,冰冷地回荡在死寂的密室中,“斩断它的火……最终……也会成为新的锁链……”

冰棺深处,那细微的碎裂声,似乎又清晰了一分。一股比玄冰更古老、更冰冷、更令人绝望的气息,如同沉睡巨兽的鼻息,悄然弥漫开来。

孙昭阳站在冰棺前,阿七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周身。脚下的冰层深处,那细微的碎裂声如同敲击在心脏上的丧钟,每一次响起,都带来更深的寒意。她缓缓低头,目光穿透脚下深蓝色的、沉淀了万载时光的玄冰。

冰层之下,并非绝对的黑暗。

在玄冰那深邃的蓝色尽头,在那肉眼几乎无法企及的、被永恒冰封的深渊之中,一点微弱的、暗沉的、仿佛凝固了亿万年的……血光,正极其缓慢地……搏动着。

那搏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贪婪!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仿佛在无声地吮吸着、渴求着来自冰层之上、来自整个北疆、乃至来自整个大炎疆域的生命气息!它像一颗沉眠了无尽岁月的、污秽的心脏,被某种力量唤醒,开始它贪婪而缓慢的复苏!

孙昭阳体内的凤凰真火骤然一炽!金色的火焰应激般在她瞳孔深处燃烧起来!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本能的……恐惧与排斥!仿佛遇到了天生的死敌!

“它……在吸……”孙昭阳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刚刚被赤羽军点燃希望的土地,其深处蕴藏的古老生机,正被那点冰层下的暗红血光,以一种更加隐蔽、更加贪婪的方式,丝丝缕缕地抽离!这抽离,甚至比帝都那污秽的光柱更加难以抗拒,因为它直接源自大地,源自构成这片疆域的本源!

阿七沉默着。他灰布包裹的身影在冰棺散发的幽蓝寒光中,显得格外诡异。他没有看孙昭阳,也没有看冰层下的血光。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只曾亮起过一点非人金光的右手上。宽大的灰布袖口微微晃动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归元大阵……不只是阵法。”阿七的声音空洞而飘忽,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传说,“它是……活着的‘饥饿’。是根须。这冰封的……只是它一条探出的……触须……或者说……一个……‘脐带’。”

脐带!

这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孙昭阳的脑海!连接着母体与新生儿的生命纽带……那冰层下搏动的暗红血光……连接的又是什么?它的“母体”……又在哪里?!

九幽之底?那究竟是一个地方……还是一个……存在?!

“锁链的源头……”阿七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冰冷,“不是皇帝……不是九宗……是他们也无法摆脱的……‘饥饿’本身……那诞生于混沌的……原初之暗……它才是……真正的……锁链……”

他的话语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带着万古的寒意。

“我们……都是它的食粮。反抗……挣扎……绝望……希望……恐惧……狂热……乃至……新的锁链……”阿七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转向孙昭阳。那眼神,不再是人类的平静或狂热,而是……一种近乎神只俯瞰蝼蚁的、绝对的、冰冷的……漠然!

“皆是……美味。”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整个石堡,不,是整个黑石集所在的巨大黑石山丘,猛地剧烈一震!如同沉睡的巨人被惊醒,发出愤怒的咆哮!

孙昭阳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扶住冰冷的冰棺才稳住身形!冰棺深处,那细微的碎裂声骤然变得密集而清晰!冰层之下,那点暗红的血光猛地炽亮了一瞬!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冰冷到冻结灵魂、贪婪到吞噬一切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海啸,猛地从冰渊深处席卷而上!

“呃啊——!”孙昭阳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巨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拖拽着,要将其彻底拉入那无底的黑暗深渊!体内的凤凰真火应激狂燃,金色的烈焰瞬间透体而出,将她包裹成一个炽烈的火人,死死抵抗着那恐怖的吸扯!

她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部意志抵抗着灵魂被剥离的痛苦!金色的瞳孔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收缩如针尖!

就在这灵魂几乎要被彻底吞噬的绝望边缘!

“锵——!!!”

一声清越穿云、撕裂九霄的凤鸣,毫无征兆地在她灵魂最深处炸响!那并非来自她自己,而是源自血脉最古老的烙印!一道纯粹到极致、尊贵到凌驾万物、仿佛能焚尽诸天万界的金色虚影,在她燃烧的瞳孔最深处一闪而逝!

那虚影只是一瞥,带着无上的威严与……一丝……警告?

冰层下那恐怖的吸扯之力,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一滞!那股冰冷的意志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惊怒的尖啸,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缩回冰渊深处!那搏动的暗红血光也瞬间黯淡下去。

压力骤减!

孙昭阳如同虚脱般,整个人瘫软下来,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滑落,滴落在冰面上瞬间冻结。金色的凤凰真火在她体表明灭不定,缓缓收回体内。

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阿七的方向。

灰布包裹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意志冲击与他毫无关系。他缓缓放下那只曾亮起金光的右手,宽大的袖口垂下,遮住了一切。唯有那双眼睛,再次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静静地看着孙昭阳,看着冰棺深处,看着脚下那仿佛连通着无底深渊的玄冰。

密室里,死寂无声。只有孙昭阳粗重的喘息和冰层深处那仿佛永不停歇的、微弱而贪婪的搏动声。

冰棺表面,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裂痕,如同恶魔咧开的嘴角,无声地蔓延开来。

锁链从未断裂。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沉入了更深的黑暗,连接着更恐怖的“饥饿”。

而斩向它的火……最终会照亮什么?

是希望?

还是……新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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