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代笔课业不是个好习惯，学堂中也有人会这一手，回头你仔细些。”
程宋猛地一敬业让他愣了一下“……哦哦。”
如果此处为温钰手书那也算是德言相配，那句诗其下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张狂之语，其中多能窥见如今温钰理念的雏形。
以杀制贪，以强权令群臣跪伏，革新取士，与西洋开放科技往来甚至提出让太子留学西洋以观差距。
陈宪之看完一言难尽看程宋笑眯眯那样便直接问出口“他怎么没被拖下去砍了。”
这样的张狂之语就算他是温家下一辈家长皇帝也不会容他至此，在当权之下将这些话摆在明面上来不是打朝廷脸吗？这和指着人鼻子骂，你看你这么多年除了享乐还做了什么？被西洋人当孙子打了。
“皇叔赞誉温钰金玉之相，若前生百年在穆宗年间其才学天资方得彰显。”
陈宪之“……”
穆宗就是那个留温家人在宫中夜宿那个，是民间野史宣扬皇家断袖之癖的重要依据提供者，也是程宋皇叔的爷爷。在他统治期间王朝虽说鼎盛不再却也出现过一定时间的中兴之相，不过其后几代后劲不足难出有魄力的栋梁，未能挽救颓势。
温钰当年来宫中伴读就是当年陛下钦点，他看温钰比亲儿子还要亲儿子，别说只是写书骂骂时政哪个自命清高的文人不干这事，温钰当年欺负太子都没出什么事，所谓写书只是小事。
他叹了口气“既如此，宋师来寻此书什么意思？上奏陛下温大人欺君罔上？”
人都走了现在将此书寻出来有什么好说的，就算状告上去温钰只怕也不会有什么畏惧的，最可能出现的莫约也只是得温钰一句“这些不都是事实吗？现在王庭连真话也听不得了？”
程宋为他的话哑然失笑，陈宪之这张嘴几时都是饶不得人的“只是有些事不知如何来寻些办法罢了。温大人的真知灼见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二。”
“宋师又何必妄自菲薄？论其才学业成就不输于他。”
程宋仔细将书放回书匣中轻叩书案很快有内侍进来接过书匣带离了下去，他转头对陈宪之说“他们会送回去，我们回吧。”
陈宪之颔首低眉推着他的轮椅照着原路返回却听他说“我与他本便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人物不过是借了时势之光勉力分得几缕朝晖。谨借谢公之语，天下才华共一石，温喻之得八斗，而后自古及今共分两斗。”
“初入国子监天下英识共会于此，我本以为会是各中翘楚，实则不过井底之蛙水井观月之辈……见温郎方知所谓世俗所言天纵英才不过如此。你而今所见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享乐者，未见光华而叹然曰俗。”
陈宪之直到回府时还想着程宋的话，祁述推门时便见抱着书匣在府门外蹲着发呆的他一阵诧异“家长这是作甚？”
他去夺他手上抱的书匣触及他裸露在外的手指不禁拧眉埋怨“昨日才应下外使的话，今日就抛到脑后了。”
陈宪之被他强行扯进屋内连埋怨带气愤教育半天说到口干舌燥接过陈宪之递来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学堂发生什么大事？”
陈宪之抱着手炉窝在一边眼神还在放空，一看就是没将他刚刚说的话听进去。
祁述恨铁不成钢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安生坐着等他自己回过神来跟他说话。
“人能轻易判断自己未曾见过的东西吗？”他突然问了句。
“自然是不能的。往常只听传言西洋人的火炮铁舰奴才从未见过自然无法想象是何样子。”祁述觉得奇怪他如何问出这样浅显的问题但依旧老实回道。
“所以……”
他后面的话说得太轻祁述并未听见只是看那样子只怕不是什么小事，眉头皱的更紧“家长究竟为何忧虑？”
陈宪之垂眸并不回应他的话“你去吧，我给查尔斯去个电话。”
这件事和祁述没什么关系他是不能为他排忧解难的说出来不过是平添忧虑。程宋拿的那本书他需要知道温钰在里面写了什么能让他在这种敏感时局产生借鉴的想法。
“温钰还有多久会到西洋？”
电话接通查尔斯还没来得及向他表达自己的思念便听他劈头盖脸一句质问顿时让本就被堆积如山事务折磨的颇为不悦的心情彻底跌到了谷底。
“啊哈，我们两天没有通过电话好容易有个机会你的第一句就是问别的男人，杰西卡这真让我难过。”
他仰靠在真皮座椅上，面露不悦只是话中依旧带着笑意“我亲爱的，我对你的思念似乎并没有被上帝送到你的耳边。”
查尔斯警告的意味让他轻笑了一声“如果上帝每时每刻告诉我的话，那我怕是会夜不能寐。”
查尔斯因着他这句话勾起唇角电话夹在颈侧懒散的调子传到远隔千里的爱人耳畔“那我要原谅上帝的失职了，如果你因为我夜不能寐我会愧疚得想死。”
陈宪之耐下性子哄他两句又将话题转到刚刚的问题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查尔斯也懂得见好就收“如果顺利的话月余，不顺利便要一个半月。冬季有冰障如遇飓风便要更久，你有事寻他？”
温钰走前他们两个之间相谈还算不错，现在提起他不像曾经那般充满敌意，毕竟他还要指望着温钰帮他将事情办成，只是在陈宪之与其交往过密的事上依旧秉持着拒绝。他的语调危险起来“蜜糖你有事可以告诉我的，我会帮你解决。”
“不要干涉我的事。”
“啊哈啊哈，我的主人是个连小狗嫉妒心都不允许出现的独裁者。”查尔斯摆弄着桌上他们的合照眼神温柔“我们家可没有别的狗的位置。”
电话挂断的忙音让他放回电话静静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合照失神，直到门被敲响詹宁斯穿着裁剪得当的暗色西装进来对着他说“晚宴准备好了。”
“或许你可以告诉那些大人物，我累了不想见人。”
詹宁斯是不会在意他不时的任性的，端正的站在原地目光沉静等着他的动作，半晌查尔斯骂了一句强迫自己抗拒休息本能“真是一群idiot.”
他换上熨烫过的西装在詹宁斯的陪同下步入名利场。
陈宪之脸色铁青地看着被施晏城带到面前的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近日勤于锻炼心脏已有一定耐受力看到这样东西的时候依旧不受控制地想发疯，他能感受到……体内似有一枚火药在胸膛中上下跳动不知几时就会彻底炸掉。
施晏城憔悴不少，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不知从哪流浪来的土匪，胡子挂在脸上让他本就不算和善的脸凶相毕露，他扫了眼陈宪之声音涩然“他给我托梦说想你了，我送他回来。”
“所以你将他烧了？”陈宪之又惊又怒一口银牙将要咬碎“你凭什么！”
顾琰从小认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半分都不敢有所损伤，入土为安是世俗眼中最终的归途，只有罪人和特殊情况才会火葬。
施晏城他怎么敢！
施晏城沉默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沉沉地望着他“军……他就是如此下葬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施晏城佯装没看到他颤抖的手继续说道“温钰当年将其挫骨扬灰，仅余这些是我拼着命留下的，我还完他的情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若不想留将他葬回浮姑老家吧，那里有他给自己修的坟茔。”
“……”
陈宪之没有应他的话施晏城也没指望着他回答，通知到位扭头就走这次他回京明面上是服从刘璟调遣，为了来送顾琰最后一程日夜兼程提前到达京都，办完私事他要去王府了。
他与陈宪之本就无甚交情，细算下来因为他自己受了温钰那边的猜忌致使最后走上这样一条路，二人还算得上是有仇。不过因着顾琰……此后若无恩怨他也不愿意和一个病秧子计较。
祁述送完施晏城观他布满阴云的脸色猜测陈宪之可能也没有一个好心情，因此送完人火急火燎往会客间跑，一进去果不其然陈宪之面如死灰手放在那个客人带来的盒子上。
他心里发慌“家长……您还好吗？”
陈宪之没反应，他满脑子都是施晏城刚刚说的那个词“挫骨扬灰”，温钰将其挫骨扬灰……当年……当年兰若分明告诉他，她分明说——薄席裹尸，全了体面！
“备车……备车！”他嘴上喃喃道眼睛赤红凶狠的神情癫狂若野兽，他手腕上那串长久戴着的珠串被毫不留情撸下摔到地上，玉石崩裂，泠泠脆响过后仅余零落珠音在地板上奏着余响没入阴影中。
“去王府，我要见程宋！”
*
程颂本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带着牧臻东躲西藏山林里当野人流浪就已经够惨了，直到看见吴蒙，他窝在一个只能蹲伏的山洞里哭兮兮啃着树皮，衣服破破烂烂的比他们更像野人，她的心才仿佛受到了慰藉涌出一股暖流。
没有什么比自己落魄的时候同僚比自己更惨更能安慰人的了，而且吴蒙惨的还那么！别具一格。
她看着吴蒙十分没有出息地啃干粮差点因为吃得太急被干粮谋杀的惨样眼中难得浮现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心疼，给他递了水囊过去拍他的背希望他能好点还出口安慰“没事老吴，就算你落魄成这鸟样咱们也会好起来的。”
吴蒙被她的怪力拍得差点原地爆炸，喉咙里的干粮不上不下，吐又舍不得吐只能一把推开她的魔爪憋着一口气死命咽下去。
“咳咳——”
吴蒙拍打着地面咳得一阵惊天动地，在外守着警惕人烟的牧臻以为里面这么大动静是两人没谈妥大打出手了，探进小半个头进来问道“郡主，可需要属下帮忙？”
万一程颂打不赢他可以搭把手的，一打二在这种情况下不丢人，不过毁尸灭迹对于他们现在的状况来说有点麻烦。
当然也不是不能干只要程颂一声令下他撸起袖子就能干，为小郡主抛头颅洒热血怎么都是值得的。
程颂被吴蒙一推撞到腰了，咬着牙看着这货憋的眼泪都出来了也舍不得那口干粮，暗骂贪心，捂着腰打发他“不用不用，你去吧我俩再聊聊。”
等了会儿这货终于吃饱喝足，程颂耐心告罄开门见山直接问了“你人马呢？”
吴蒙没好气看着她“分散开了，那么大目标不散开跑早死完了，都怪你非要剿匪现在好了吧活不成了！”
看来一阵流浪他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程颂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只看这衣服和如今落魄也想得出来不是很如意。
“说什么浑话，你要死我送你一程。”程颂不惯着他直接了当一脚上去“你还跟我算账了，当着地头蛇被手底下小喽啰坑了你还有脸跟我算！等见了宫拓我非要问问这是如何！”
她一提宫拓吴蒙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老实闭嘴窝在原地，半晌憋出一句话“要是家长知道——定会让他们好看。”
宫拓能在茹毛饮血野蛮落后的崇州站稳脚跟不消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程颂从被派往这里开始就从刘璟口中收到不少警告，她当然明白在崇州土皇帝大过天，只要宫拓能知道这边的消息他们肯定是能活，问题是！
“宫拓怎么知道！景阆离此地十万八千里，此处深山老林一无电报二无飞鸽三无信使，他是能掐会算还是手眼通天！”
程颂现在没发疯就是理智和求生欲作祟了，本想着她和牧臻找到吴蒙，他带着的人马起码能保证他们突围这样硬杀出去也能出了这烦人的山林，只要去往城镇便是如何也好说。景阆拿到消息自会有宫拓安排一切事宜，现在好了这不争气的别说人马了自己狼狈的犹如丧家之犬。
吴蒙见她那副小人得势的模样到底还是顾忌这身份不敢太过分“家长就算不是手眼通天也是仁善之辈，吾与家长乃是生死之交就算是死主上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回清算。”
程颂“……”
不是哥们！合着你说让他们好看不是指望着宫拓把我们救出去，他给你报仇了也算是让他们好看了是吧？！只管跟敌人算账不管自己死活的那种啊？你有病吧！
程颂不是为了别人的名声牺牲自我的人哈，一想到宫拓要拿着她的人头去她哥面前说这不争气的混蛋事她就气得要死，这么窝囊的事要是传到程宋耳朵里她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了，让宫拓见不着尸只当她被野兽啃了。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遏制住自己把吴蒙一巴掌拍死的想法努力心平气和跟他商量“你能找到多少人？”
“……最多三百，如果他们不死的话。”
好，好的很啊，他们带了千余众出来剿匪吴蒙就能联系到三百还是最多，真他爹的有出息。
“怎么联络有荫蔽办法没？”
“都是营中方法，绝对隐蔽。地方寮属不会认得。”
吴蒙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密令一季一换，绝不外泄！”
程颂黑亮的眼睛往他身上转了一圈，勉强信他了“告诉我，我和牧臻出去弄人回来，咱们干票大的！”
不是她不想吴蒙一起有他在当然能省去说服他下属的功夫只是吴蒙受了伤——要是这小子命小一点等不着他们也就没了。
吴蒙可能也是知道这事关自己的命给密令十分干脆“你们不用见人，只要留下密令被他们看到自然知道含义，写上我所在等他们寻来我自会解释。”
吴蒙给的密令是一种交流方式，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另一种语言能表达的东西自然也是更多。程颂记下这里的位置如何写喊牧臻进来背上他，三人动身准备帮他换一个临时营地。
“这里让他们过来，你不能暴露。”
尽管吴蒙再三保证不会被外人所知晓……但军中不可能都是意志坚定的人，在死亡的威胁下不好说人会做出什么事，程颂不敢让吴蒙留下赌万分之一的人性。
她想把事办成，他们想要活下去，吴蒙就必须活下去。没有他那些军卒不会轻易听信她和牧臻的号令，这事就棘手很多。到那时候她和牧臻只能赌他们两个能在干粮耗尽之前走出这看不到尽头的深山……基本不可能。
吴蒙问她想要干什么一票大的，程颂把刚刚被冬眠惊醒的蛇拿刀子捅死，手上干脆的割了蛇头准备当晚饭，嘴上没好气回道“当然是掏了贼窝，不然从哪来的地图出去！”
这山路他们外面的人不知道怎么走，常年在此生存的山贼肯定知道，他们贼寨中必然有路线图和隐秘的地点，狡兔三窟她不信山贼不防着那官府。
吴蒙被她的异想天开惊得差点从牧臻背上摔下去“你疯了不成！我们才多少人。”
就算能找齐那三百人，只看他如今狼狈样其余军卒是否有粮食还另说，有战斗力的不知数，就这样她还想着捅人家老巢。
程颂不以为意道“手上有枪怎么不敢，就算死了也拉着垫背的说出去也不算孬货。再说了……”她扭头看着吴蒙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满是看到猎物的喜悦“都出来抓我们了，贼窝里剩着的不更好动手。”
妈的，怎么也是死，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