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滑腻的墙壁硌着后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撕裂伤，如同无数把小刀在体内搅动。陈默背靠着死胡同尽头那面布满裂痕的鬼屋墙，瘫坐在深可及踝、冻结成黑色冰坨的污泥里。那只新生的幽冥鬼爪无力地搭在膝盖上，黑曜石般的角质层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指尖缭绕的丝丝黑气无声地侵蚀着地面，冻结出细小的霜花。
空瘪的皮袋散落在脚边，残留着六十颗上品阴煞珠被吞噬殆尽后的极致寒意。体内，狂暴的阴煞寒流虽然被强行炼化入左臂，但肆虐后的狼藉触目惊心。经脉如同被冰刀犁过，处处是冻伤与撕裂；五脏六腑被寒气侵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重的滞涩与隐痛；识海中，生死簿残页的金光黯淡了许多，那道暗红色的诅咒烙印如同蛰伏的毒蛇，暂时安静，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污秽气息。最要命的是阴脉，虽然鬼爪初成暂时压制了部分侵蚀，但盘踞在身体其他部位的阴脉如同被激怒的毒藤，在失去阴煞珠压制后，反扑得更加凶猛，带来一阵阵冰针穿刺骨髓般的剧痛。
虚弱。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清除身上冻结的血污和污泥。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意志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死胡同里浓重的血腥与阴寒！
陈默猛地抬头！
巷口，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依旧是那身刺目的如血红裙，依旧是那把隔绝风雨的油纸伞。红袖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清冷幽深的眸子，如同两潭不见底的寒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那只狰狞的幽冥鬼爪上，落在他遍布伤痕、气息奄奄的躯壳上。
她的目光，比这幽冥的阴雨更冷。
“陈默。” 红袖的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公主殿下召见。”
召见？在这个时候？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是巧合？还是那双眼睛，从未离开过？他挣扎着想站起，但身体如同灌了铅，剧痛和虚弱让他只是微微一动，便牵扯得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红袖没有催促，也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狼狈挣扎。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报废的器物。
终于，陈默咬着牙，用那只还能勉强支撑的右手，撑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他强撑着没有倒下。那只幽冥鬼爪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仿佛是本能的防御姿态，指尖缭绕的黑气似乎凝实了一丝。
红袖的目光在那只鬼爪上停留了一瞬，清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不再言语，转身，油纸伞无声旋转，隔绝开连绵的阴雨，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陈默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识海中的隐痛，拖着如同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踉跄地跟在那一抹刺目的红影之后。每一步踏出，都在冻结的污泥上留下一个带着血污和黑气的脚印。鬼市污浊的空气、两旁投来的贪婪或畏惧的目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公主府。深宅大院，朱门紧闭，透着一股与鬼市喧嚣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威严。巨大的门楼上，狰狞的鬼首石雕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视线俯视着来人。
红袖没有走正门，而是引着他绕到一处偏僻的角门。角门无声开启，露出后面幽深曲折的回廊。回廊两侧是高耸的、没有任何窗棂的黑色墙壁，墙壁上雕刻着无数扭曲痛苦的鬼影浮雕，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挣脱墙壁扑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冷香，非兰非麝，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闻久了竟让人神魂都感到一丝迟滞。
压抑。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比鬼市的混乱更让人心头发紧。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寂静得可怕的庭院，最终来到一处独立的水榭。水榭建在一片漆黑的深潭之上，潭水粘稠如墨，不起一丝涟漪，散发着浓郁的阴气。水榭四周垂着厚重的黑色纱幔，将内里的情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红袖在水榭外停下脚步，垂首侍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红衣雕塑。
“进去。” 她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
陈默看着那垂落的厚重黑纱，如同看着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剧痛和识海中的悸动，伸出那只覆盖着角质层的幽冥鬼爪，轻轻撩开了黑纱一角。
一股更加浓郁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奇寒瞬间扑面而来！
水榭内部空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中央一张黑玉案几，案几后，一道身影背对着门口，凭栏而立，俯瞰着下方死寂的墨潭。
正是阎小罗。
她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尊贵的玄黑宫装，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仅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松松绾住。仅仅一个背影，便透出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高与漠然。整个水榭内的极寒气息，源头似乎就是她。
陈默踏入水榭的瞬间，便感觉身体一沉！那无形的奇寒如同活物，疯狂地试图钻进他每一个毛孔，侵蚀他本就虚弱的生机！皮肤下的阴脉如同受到了刺激，蠢蠢欲动！他闷哼一声，识海中黯淡的生死簿残页本能地一震，流转起微弱的金光，艰难地抵御着这股侵入的寒意。
“听说，你在鬼市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阎小罗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水榭内回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陈默沉默，体内气息翻腾，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阎小罗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只是此刻，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万年玄冰裂痕般的疲惫。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落在陈默身上，扫过他狼狈染血的外袍，落在他那只狰狞非人的幽冥鬼爪上，最后定格在他苍白如纸、却强撑着平静的脸庞上。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只鬼爪时，陈默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大而冰冷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刺向他的左臂！那意念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试图窥探鬼爪形成的根源、内部流转的力量本质！
嗡！
识海中的生死簿残页猛地一跳！一股源自本能的抗拒与冰冷怒意轰然爆发！残页金光流转，试图隔绝这窥探！
几乎同时，陈默那只幽冥鬼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和威胁，覆盖其上的暗金色纹路骤然亮起！一股凶戾、冰冷、带着吞噬气息的力量自发地从鬼爪上弥漫开来，形成一层无形的抗拒力场！
嗤！
阎小罗探出的冰冷意念，与鬼爪自发形成的抗拒力场无声碰撞！空气中仿佛溅起无形的冰屑！
阎小罗细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讶异！她似乎没料到这只看似粗陋的鬼爪，竟能自发地抗拒她的探查，而且那抗拒的力量中，隐隐透出一种让她都感到一丝心悸的…吞噬法则的气息？
“有点意思。” 阎小罗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一丝讶异却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打破了绝对的死寂。她不再试图强行探查鬼爪，目光重新落回陈默脸上，带着一种审视新奇玩具般的玩味。“九幽炼体术？残缺不全的法门，配上点不知所谓的奇遇，竟能炼出这般凶戾的爪子…倒是小瞧你了。”
她向前一步，玄黑的裙裾无声拂过冰冷的地面。
一股更加强大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降临！水榭内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陈默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阴脉蚀体的剧痛被这股威压无限放大！他身体一晃，嘴角无法控制地溢出一缕带着黑气的血丝！
阎小罗走到陈默面前，距离不过三尺。那浓郁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奇寒，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她缓缓抬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
指尖，缠绕着几缕极其纤细、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的暗金色丝线！那丝线散发出的气息，冰冷、古老、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法则之力！赫然与孽镜轮盘边缘的锯齿气息同源！也与陈默鬼爪上、识海残页上的暗金纹路隐隐呼应！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识海中的残页更是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疯狂地震颤起来！金光与暗红诅咒烙印的冲突都暂时被这巨大的危机感压下！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那金丝的气息，似乎能轻易洞穿它残破的伪装！
阎小罗的指尖，带着缠绕的暗金丝线，朝着陈默的眉心，缓缓点来！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闪避、不容抗拒的恐怖意志！指尖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被冻结、扭曲！
陈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后退，想格挡，但身体在那恐怖的威压和奇寒下，僵硬得如同冰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缠绕着致命金丝的指尖，在视野中不断放大！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及陈默眉心的刹那——
异变陡生！
识海中，那枚因巨大危机而疯狂挣扎的生死簿残页，在阎小罗指尖暗金丝线那同源法则气息的极致刺激下，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一道极其模糊、却凝练无比的暗金色笔尖虚影，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猛地从陈默的眉心投射而出！
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源自本源的、受到强烈刺激后的应激反应！如同沉睡的君王被蝼蚁的冒犯惊醒，下意识展露的一丝威严！
笔尖虚影极小，不过寸许，黯淡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但它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执掌生死、断罪判罚的至高法则气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轰然扩散开来！
嗡——！！！
整个水榭猛地一震！垂落的厚重黑纱无风自动，疯狂摇曳！下方死寂的墨潭第一次荡起了剧烈的涟漪！空气中弥漫的奇寒冷香瞬间被驱散！
阎小罗点向陈默眉心的手指，在距离皮肤不足半寸之处，硬生生顿住！
缠绕在她指尖游动的暗金丝线，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敌，发出惊恐的哀鸣，瞬间蜷缩、黯淡下去！
阎小罗那双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死死地盯着那道从陈默眉心投射出的、模糊黯淡的暗金笔尖虚影，绝美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震骇！红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气息…虽然微弱、模糊、残缺不全…但绝不会错！
那是…判官笔的气息！执掌生死轮回、断尽阴阳罪孽的至高法则权柄的具现！是她父王阎罗王执掌孽镜台、审判万鬼的核心依仗之一！
怎么可能？！这气息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阳世误入、被迫入赘的凡人身上？！
阎小罗的指尖微微颤抖着，那缠绕其上的暗金丝线彻底蛰伏，不敢再有丝毫异动。她看向陈默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玩味，而是充满了极度的惊疑、困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发现惊天秘密般的悸动！
那道暗金笔尖虚影仅仅维持了一瞬，便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迅速黯淡、消散，缩回了陈默的眉心深处，再无踪迹。
水榭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墨潭的涟漪还在无声地扩散。
陈默浑身僵硬，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又被奇寒冻成冰甲。他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感觉眉心一热，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气息一闪而逝，然后…阎小罗的手指就停住了。他只能看到阎小罗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足以颠覆她认知的剧烈震惊。
阎小罗缓缓收回手指，缠绕其上的暗金丝线无声隐没。她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你…很好。”
她不再看陈默，转身，重新面向那死寂的墨潭，玄黑的背影再次透出那种孤高与漠然，只是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红袖。”
“婢子在。” 水榭外，红袖清冷的声音立刻回应。
“带他下去。清理干净。” 阎小罗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掌控，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他栖身的小院。”
“是。”
厚重的黑纱再次被撩开，红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水榭内的情况，当看到阎小罗那略显僵硬的背影和陈默依旧苍白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茫然的脸时，她那冰封似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深的惊疑。
陈默如同木偶般，被红袖冰冷的目光“请”出了水榭。踏出水榭的瞬间，那几乎冻结灵魂的奇寒骤然消失，但他心头的寒意，却比之前更甚。
刚才…那是什么？阎小罗看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一片冰凉，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识海深处，那枚黯淡的生死簿残页，在阎小罗最后那句“你很好”之后，似乎极其轻微地、如同叹息般地震颤了一下。
阎小罗依旧背对着门口，凭栏而立。墨色的潭水倒映着她孤绝的身影。她缓缓抬起那只刚刚差点点中陈默眉心的手，指尖，几缕暗金色的丝线如同受惊的小蛇，缓缓游动，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
她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极薄的、边缘带着细微裂痕的暗金色碎片。碎片非金非玉，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法则气息。
如果陈默能看到，定会认出，这正是他识海深处那枚生死簿残页上，曾经剥落下来、融入他鬼爪的那一点暗金本源！
阎小罗凝视着掌心这枚微小的碎片，指尖缠绕的暗金丝线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缠绕、解析。然而，碎片上残留的那一丝至高无上的判罚气息，让她的金丝如同靠近火焰的飞蛾，本能地退缩、畏惧。
“判官笔…碎片？” 她低声呢喃，清冷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凝重。那碎片的气息虽然微弱，却与她指尖的金丝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纯粹、更加…至高无上！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凡人能拥有的东西！即便是她父王阎罗王手中的判官笔投影，也未曾给她如此本源而纯粹的压迫感！
她猛地握紧手掌，将那枚碎片紧紧攥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水榭内，死寂的墨潭倒映着她孤冷的剪影，以及那双深潭般眸子里，翻涌的惊疑不定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名为“探究”的火焰。
“陈默…” 她望着墨黑无波的潭水，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幽暗的水榭深处，仿佛响起一声极其轻微、源自灵魂深处的叹息，带着万古寒冰也消融不了的疲惫与孤寂。那叹息如同无形的涟漪，融入死寂的潭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