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京都城的晨雾刚被初阳蒸散，朱雀大街便已喧嚣起来。
新铺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洗得发亮，车轮碾过发出“咯噔”的轻响，与商贩的吆喝、行人的谈笑声混在一起，织成一片鲜活的市井乐章。
四国外使下榻的使馆位于皇城西侧，朱红大门前立着两对石狮子，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曳，叮咚声里夹杂着不同地域的气息——
北狄使者帐中飘出的奶酒醇香，南诏使团携带的兰草熏香，东辽贡品箱里溢出的深海咸腥，还有西戎人身上未散的马奶与皮革味。
江林悦今日未着宫装，只一身月白锦缎常服，外罩软绸披风，带着几名宫女穿过垂花门，往使馆的偏院走去。
廊下的葡萄架刚抽出新芽，嫩绿的卷须在风中轻颤，指尖拂过藤架，能感受到那毛茸茸的触感。
前方传来一阵略显粗嘎的笑声，夹杂着生硬的齐语，正是西戎使者赤烈。
“这就是齐盛国的使馆——国宾馆？房子倒是精致，可怎么连个能跑马的院子都没有？”
赤烈的声音穿透雕花窗棂，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江林悦脚步未停，眼角余光却瞥见窗纸上映出的人影——
赤烈正一脚踩在椅面上，手里拎着一只烤羊腿，油脂顺着指缝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与他身后侍立的、满脸尴尬的礼部官员形成鲜明对比。
“赤烈使者有所不知，”
礼部侍郎——周显的声音带着克制的恭谨:
“我朝重文尚礼，居所讲究雅致清幽，并非草原上的广袤牧场可比。若使者想活动筋骨，城外猎场倒是可以安排……”
“猎场？”
赤烈打断他，将羊骨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巨响:
“我西戎儿郎骑马射猎，那是在草原上追着黄羊跑！圈起来的地方，算什么本事？”
他说话时，口中的酒气混合着肉腥扑面而来，连站在门外的江林悦都能闻到那股浓烈的味道。
江林悦示意宫女不必通传，静立在廊下。她抬眼望向院中那株高大的石榴树，枝头刚结出青涩的花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上的缠枝莲纹——
这是萧齐逸亲手为她挑选的料子，触感柔滑，绣线细密。
赤烈此举并非单纯粗鄙，而是试探，试探齐盛国的容忍底线，也试探那位传说中以智慧辅政的皇后。
“使者性情豪迈，倒是真我大齐盛喜欢的爽快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江林悦回头，见萧齐逸身着石青色常服，负手而立，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何时来的，竟无一人察觉。
赤烈闻声转头，见到萧齐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倨傲：
“哦？是齐盛皇帝？看起来倒是……斯文。”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萧齐逸身上打转，仿佛在评估一件猎物。
萧齐逸并未动怒，反而走上前，亲自为赤烈斟了一杯茶：
“使者远来是客，何必与砖石草木置气？京城虽小，却也有别处见不到的景致。譬如城南的国子监，今日正好有太学生们辩经，使者若有兴趣，不妨去听听？”
他说话时，声音平稳，茶香随着杯盏倾侧，淡淡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肉腥气。
赤烈盯着那杯茶，又看看萧齐逸平静的眼神，忽然咧嘴一笑，抓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胡须：
“听书生吵架？有什么意思！我倒是听说，大齐盛有种能亩产千斤的‘金薯’，还有那白花花的细盐，比我西戎盐湖里捞出来的可干净多了！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他忽然转头看向江林悦，目光灼灼:
“你们要是肯把这些东西的法子给我，我回去就跟大汗说，这玉花公主……”
“赤烈使者！”
江林悦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公主婚事，昨日已说得清楚。至于金薯与制盐之法，我朝向来开放互市，北狄使者已在与户部商议细则。
使者若有诚意，自可按规矩来。只是我大齐盛的东西，换的是诚意与平等，可不是靠几句恫吓便能得到的。”
江林悦说话时，手中的鎏金手炉散着袅袅热气，炉盖上的缠枝莲纹与她披风上的花纹相映。
赤烈被她目光一扫，竟莫名地收敛了几分，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此时，南诏使者柳文渊带着南楚公主楚瑶走了过来。
楚瑶身着一身水绿色湘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雨打芭蕉纹，头上梳着双环髻，簪着一支珍珠步摇，行走间环佩轻响，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气息。
她见到江林悦，立刻盈盈一拜，声音轻柔如莺：
“见过皇后娘娘，陛下。”
“楚瑶公主不必多礼。”
江林悦微笑着扶起她，指尖触到她衣袖的料子，光滑细腻，是南诏特有的云锦。
“公主初到京城，可还习惯？”
“劳娘娘挂心，”
楚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丝好奇与探究——
“京城繁华，与我南诏大不相同。尤其是这街道，竟如此平整宽阔，实在令人惊叹。”
她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赤烈，显然方才的争执她已听见。
“公主若是喜欢，不妨多走走看看。”
萧齐逸接口道:
“午后朕与皇后要去城南的试验田查看金薯长势，公主若有兴致，可一同前往？”
楚瑶眼中一亮，连忙应下：
“能得陛下与娘娘垂询，是臣妾的荣幸。”
一旁的东辽使者高晟也适时上前，拱手笑道：
“陛下，皇后娘娘，我东辽使者团中有几位学子，早已听闻国子监盛况，不知可否今日便前往观摩？”
说话时，笑容可掬，语气谦卑，但江林悦却注意到他袖中若隐若现的一块墨玉扳指，那是东辽贵族常用的饰品，质地极佳。
“自然可以。”
江林悦点头:
“周侍郎，你便安排人带东辽学子去国子监，务必好生招待。”
她顿了顿，又看向北漠使者的院落方向——
“北狄使者昨日说想看看制盐工坊，可曾安排？”
“回娘娘，已安排妥当，午后便出发。”周显连忙应道。
眼看各使的请求都已得到回应，赤烈却又不耐烦地嚷嚷起来：
“那我呢？我可不想去看什么书呆子和盐疙瘩！”
江林悦与萧齐逸对视一眼，萧齐逸笑道：
“使者既不愿看文，那便看武如何？城郊的演武场今日正好有禁军操练，使者若是有兴，可去指点一二？”
赤烈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哦？大齐的禁军？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兵，有几分本事！”
安排好各使的行程，江林悦与萧齐逸并肩离开使馆——国宾馆。
晨光穿过廊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两人的脚步声轻缓而同步。
“这赤烈，分明是想借机打探我军虚实。”
江林悦低声提醒，指尖轻轻叩着手炉:
“西戎素来好战，此番想求娶玉花，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知道。”
萧齐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南诏的和亲，东辽的求学，北狄的互市，又何尝不是各有图谋？
南诏想借联姻稳固边境，东辽想偷学技艺，北狄则是看中了我朝的新作物能解他们的粮荒。”
“那玉花……”
江林悦微微蹙眉，提到闺女，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江林悦也想看看萧齐逸的态度，毕竟他不是现代人。
“西戎大汗年近半百，且性情暴戾，你怎么想的?”
“自然不会让她嫁。”
萧齐逸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目光坚定:
“只是此事不能硬拒，否则正好给了西戎借口。我打算……”
他凑近一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江林悦听着，眼中先是惊讶，随即露出赞许的笑意：
“这个法子好，既断了西戎的念想，又能……”
她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
只见不远处的月亮门后，玉花公主穿着一身粉色襦裙，正与几个宫女追逐嬉闹，手中还拿着一只刚折下的海棠花枝。
她跑着跑着，忽然看到江林悦，立刻停下脚步，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扑过来：
“父皇！母后！”
她跑到近前，气喘吁吁，脸颊因跑动而泛红，发间的海棠簪子微微晃动，散发出清甜的花香。
江林悦看着她纯真无忧的模样，心中一软，伸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又去哪儿疯跑了？汗都出来了。”
“母后，你看我摘的海棠，好看吗？”
玉花献宝似的举起花枝，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方才我看到南诏的那位公主了，她好温柔啊，还送了我一支她们南楚的珠花呢！”
萧齐逸闻言，与江林悦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林悦抚摸着玉花的头，柔声道：
“楚瑶公主是客，你要好好待她。只是……”
江林悦顿了顿，语气郑重:
“玉花，若是有人再跟你提起西戎求亲的事，你便说……”
她附在玉花耳边，细细叮嘱了一番。
玉花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头：
“嗯！母后放心，我知道了！”
看着闺女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江林悦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海棠的甜香与廊下青苔的湿润气息。
这看似平静的京华之下，早已暗流涌动。四国使者如同四颗投入棋盘的棋子——
她与萧齐逸，必须步步为营，方能护住这来之不易的盛世图景。
午后，阳光正好。
城南的试验田里，一片生机勃勃。金薯的藤蔓已爬满了支架，紫红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油光，随手拨开藤蔓，便能看到泥土中鼓起的小块根茎。
江林悦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叶片，触感厚实而微凉，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旁边的老农正弯腰侍弄，见了她，连忙拱手：
“皇后娘娘，陛下，您瞧这金薯，长得多好！今年秋天，怕是真能亩产千斤呢！”
萧齐逸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楚瑶公主跟在江林悦身边，好奇地观察着，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呼：
“呀，这叶子的颜色真特别，竟比我们南诏的红薯叶好看多了。”
说话时，身上的兰草香与泥土的腥甜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不远处的制盐工坊里，北狄使者正围着新制的盐井啧啧称奇——
卤水从竹筒中缓缓流出，注入下方的蒸发池，在阳光下渐渐析出白花花的盐粒。
使者抓起一把细盐，放在鼻尖轻嗅，那纯净的咸香让他连连点头：
“好！好盐！比我们北狄的池盐干净多了！”
城郊的演武场上，赤烈正骑在一匹从西戎带来的骏马上，冷眼观看禁军操练。
盾牌方阵整齐划一的踏步声，如雷贯耳；弓箭手拉弓时弓弦发出的嗡鸣，锐利刺耳；长枪方阵刺杀时的呐喊，震彻云霄。
赤烈脸上的倨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勒住马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马鞍，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与兵器的金属气息。
同时，国子监内，东辽学子们正屏息凝神地听着太学生们辩经。
朗朗的读书声从明伦堂传出，墨香与年轻学子身上的皂角味交织在一起，窗外的古槐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高晟站在人群后方，表面上听得专注，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他悄悄记下了太学生们讨论的内容，以及学堂里陈列的舆图与器物样式。
黄昏时分，各使陆续返回国宾馆——
赤烈的脸色不再那么嚣张，反而有些沉默；
北狄使者则满脸喜色，显然对制盐工坊很满意；
东辽学子们则带着一身书卷气，口中还在讨论着方才的辩经内容；
楚瑶公主则显得有些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拉住江林悦的手，低声道：
“娘娘，大齐的农田和工坊，真是太神奇了……”
江林悦微笑着听着，心中却在飞速盘算。一日的观察，各国使者的心思已初现端倪。
西戎看重武力，北狄看重实利，东辽觊觎文化技术，南诏则在试探虚实。
晚膳时分，国宾馆设下宴席。席间，觥筹交错，乐声悠扬。
江林悦注意到，赤烈频频看向萧齐逸，眼神复杂；
南诏使者则不断向江林悦敬酒，言辞间试探着联姻的细节；
东辽使者高晟则与几位朝中大臣相谈甚欢，看似在交流学问，实则句句不离大齐的新政；
唯有北狄使者，只顾着大快朵颐，对桌上的精致菜肴赞不绝口，尤其是那盘用新盐烹制的鲈鱼，鲜得让他连呼过瘾。
宴席过半，萧齐逸忽然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
“各位使者远道而来，想必对我大齐的风物已有了些许了解。
明日，朕与皇后将在宫中设宴，款待各位。
同时，也想请各位看看我大齐的一样新东西——那是皇后亲自参与改良的织机，织出的棉布，比丝绸更柔软，比麻布更细密。”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林悦身上，带着惊讶与好奇。
江林悦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滑过喉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那架改良后的织机，是她与萧齐逸手中，又一张应对四方的王牌。
窗外的夜色渐浓，星光点点，京城的喧嚣渐渐平息，唯有国宾馆内，不同地域的气息仍在悄然碰撞，预示着明日宫中那场看似平和的宴会，必将暗流汹涌，风波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