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青草破土、泥土解冻。
沈家裕后坡河滩地。
一排排土坯红砖相间的牛棚羊舍,整齐地矗立在向阳的坡地上。
新铺的稻草顶散发出干燥温暖的草香。宽敞的窗户上,崭新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点。
通风口的活动挡板被暂时关闭,只留下细小的缝隙。
巨大的青贮池已经完工,池壁用水泥抹得光滑平整。
新翻整出的苜蓿地里,湿润的深褐色泥土裸露着,几场春雨后,嫩绿的芽尖已经顽强地顶破地皮。
沈老三背着手,在牛棚间缓缓踱步。他身后跟着几个精心挑选出来的饲养员,都是村里最细心、最有耐心的汉子,此刻也都屏息凝神,看着沈老三的一举一动。
“都给我听仔细了!”沈老三直起身,声音洪亮,在空旷的棚舍间回荡,“这牛棚羊圈,是咱沈家裕的金窝窝!从今儿起,这就是你们的阵地!”
他目光如电,扫过几个饲养员,“浪子定的规矩,一条都不能打折!草料要铡细!饮水要干净!槽子要天天刷!地面要天天扫!通风口,看天开合,浪子咋教你们的,就咋弄!”
几天后,一阵喧闹打破了河滩地的宁静。沈浪带着几辆雇来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了养殖场。
车厢里,是刚刚从邻县良种场接回来的宝贝——五头健壮的鲁西黄牛犊,骨架宽大,皮毛油亮;还有二十只毛色雪白、咩咩叫个不停的小尾寒羊母羊。
“小心点!慢点赶!”沈老三亲自指挥,声音紧张得有些变调。
饲养员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圈门,用新鲜的嫩草和干净的温水,引导着这些娇贵的新成员进入它们的新家。
沈老三看着眼前这些牛羊,语气严厉,“这刚买回来的小牛犊和母羊!金贵着呢!给我当眼珠子护着!谁要是马虎,让牲口掉了膘,害了病,别怪我沈老三翻脸不认人!”
饲养员们连连点头,神情肃穆。他们知道,这不再是伺候自家的老黄牛,这是全村人的命根子。
与此同时,陈家庄村东头,则是另一番的景象。
巨大的塑料大棚,如同一条银灰色的长龙,静静地卧在平整的土地上。加厚的聚乙烯膜在阳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微光,绷得紧紧的,光滑平整。
陈有田带着几个精挑细选、手脚麻利的帮手,正进行着一项极其庄重的仪式——蒙棚。
棚内,光线被过滤得柔和而明亮。
新翻整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被耙得又细又平。几条笔直的田垄已经用细绳拉好。棚内一角,用砖头临时砌起了一个小火炉,烟囱伸向棚外。
陈有田站在棚门口,手里捏着沈浪千辛万苦弄来的那包蔬菜良种。
“浪啊,”陈有田的声音有些发干发紧,他舔了舔嘴唇,“这……这就撒了?”
沈浪点点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大舅,撒吧!温度、湿度我都测过了,正合适!”
陈有田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微微颤抖着打开纸包,露出里面饱满的黄瓜种子和西红柿种子。
他按照沈浪教的间距和深度,弯下腰,极其轻柔、极其精准地将一粒粒种子,小心翼翼地按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
他身后,一个帮手拿着喷壶,均匀地洒着细密的水雾;另一个则仔细地在刚播下种子的地方,覆上一层薄薄的、筛过的细土。
当最后一粒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掩埋好,陈有田才直起早已酸痛的腰背。
等待的日子,充满了焦灼和无声的较量。
沈家裕养殖场。
沈老三几乎成了这里的“常住人口”。
天不亮,他披着晨露就来了,背着手,在牛棚羊圈间逡巡。
他观察它们的眼神、皮毛的光泽、反刍的次数、排泄物的状态。他抓起铡好的苜蓿草,放在鼻子下闻闻,又捻一捻干湿。
“狗子!这草料铡得还是粗了!牛犊吃了不好消化!再细点!”他严厉的批评着在旁边铡草的小伙子。然后他蹲在水槽边,又细细看着水质,“水有点浑!是不是井里落东西了?赶紧淘井!”
“三叔,您老这么转悠,牲口都让您瞅毛了!”饲养员老康有一次忍不住嘟囔。
沈老三眼一瞪:“毛了?毛了也比病了好!咱这金疙瘩,经不起半点闪失!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尤其紧张那几头牛犊。其中一头最小的,前几天有些蔫,食欲不振。沈老三急得嘴角起了燎泡,一早就去城里把沈浪从叫了过来。
沈浪从城里叫来一名兽医,仔细检查后,判断是轻微的消化不良,开了点简单的药。
沈老三愣是守着小牛犊一整夜,亲自给它灌药,一遍遍抚摸它安慰它,直到第二天小牛犊开始有精神地舔舐他的手心,他才咧开嘴笑了。
陈家庄大棚。
这里则成了陈有田的住所。他几乎吃喝拉撒都在棚里,那张简易的木板床就支在育苗的火炕旁边。
他像着了魔,一天无数次地掀开覆盖在苗床上的塑料薄膜,观察那层薄土下的动静。
他严格按照沈浪教的,用温度计测量棚内不同角落的温度,用土办法测试土壤湿度。
白天,他根据阳光的强度,小心翼翼地调整棚顶草帘的覆盖面积,生怕幼苗被晒蔫;夜里,他一次次爬起来,查看那个小火炉的温度,添煤加柴,生怕温度低了冻坏嫩芽。
“有田哥,歇会儿吧!苗又不会半夜蹦出来!”支书陈有荣有时晚上过来看看,总见他不停的在棚里转悠。
陈有田摇摇头,“不行……得看着……万一……万一温度降了呢?万一……虫子爬进去了呢?”
他神经质地检查着棚膜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缝隙或破洞。
沈浪成了最忙碌的人。他这段时间在两个村子之间来回穿梭。连制衣厂的工作都全权交给了朱强、黄有为和陈明远,自己则当起了甩手掌柜。
五月的一个清晨,陈有田像往常一样。他习惯性地走到最靠近门口的那块苗床,弯下腰,掀开覆盖的塑料膜。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身体僵在原地。
在那片湿润的深褐色泥土上,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倔强的嫩绿,正颤巍巍地顶破种壳,伸展出两片娇弱如米粒般、却分明是黄瓜形状的子叶!
又跑去旁边的苗地上看,西红柿也拱出来一点带着点紫红色的嫩芽!
“出……出来了……”陈有田声音有些颤抖。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撑在膝盖上,头几乎要埋进苗床里,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点新绿,生怕一眨眼它们就会消失。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对着棚口嘶哑地大喊:“出来啦!苗出来啦!快来看啊!有荣!出来啦——!”
那嘶喊声,像一道撕裂寂静的闪电,瞬间惊醒了整个陈家庄的清晨。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沈家裕后坡。
沈老三正背着手,皱着眉,看着那头最小的牛犊。小家伙今天似乎格外精神,围着母牛撒欢,还尝试着用稚嫩的角去顶撞旁边的木桩。
负责它的饲养员狗子一脸喜色地跑来:“三叔!三叔!快看!小牛犊自己啃嫩苜蓿了!啃得可欢实!”
沈老三几步冲过去,只见那头曾经蔫蔫的小牛犊,正有模有样地学着旁边成年牛的样子,用舌头卷起鲜嫩的苜蓿草叶,大口咀嚼着,发出满足的“咔嚓”声。
阳光下,它油亮的皮毛泛着健康的微光,眼神清澈而充满活力。
沈老三猛地一拍大腿,咧开大嘴,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迅速掠过两个村庄的田野和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