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七月份。
朱强刚刚从广城进货回来。这段时间朱强已经在轧钢厂黑市这一片已经出来名头。只有在他这才能买到新兴的衣服和电子产品。
天刚蒙蒙亮。
朱强却已经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脚步轻快地拐进了轧钢厂附近一条不起眼的胡同深处。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背风的、被两堵高墙夹出来的凹角,这里远离胡同口,位置隐蔽,是黑市“老鸟”们心照不宣的临时据点。
朱强麻利地把帆布包卸下来,搁在墙角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巷子两头都空无一人,这才蹲下身,解开捆包的麻绳。
朱强一一将碎花裙、蛤蟆镜摆了出来。
刚把几块电子表拿出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巷子口就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几个身影探头探脑地出现了,有穿着工装裤的年轻人,有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头。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朱强摊开的那一小片“宝藏”。
“哟!强子!快给我来一块。”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剃着板寸的年轻小伙眼睛发亮,第一个凑了上来,目光直接钉在那些电子表上。
“小兄弟,这…这电子表?”挎菜篮子的妇女也挤上前,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手指想碰又不敢碰。这显然是新来的不认识朱强的客人。
朱强挺直腰板,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精干笑容,拿起一块黑底红字的电子表,拇指在表侧一个不起眼的按钮上用力一按!那块小小的液晶屏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清晰地显示着“06:47:15”,数字还在不断跳动变化。
“瞧见了没?真家伙!香江过来的!”朱强把亮着红光的表面朝着众人晃了一圈,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全四九城,您就瞧着我这儿有!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跳字表’!高科技!”
那炫目的红光和跳动的数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炸弹。
“别废话了,你这话都说一百遍了,我来好几次都没抢到了。给我来一块!多少钱?”工装小伙呼吸都急促了。
“我也要一块!给我闺女戴!”菜篮子妇女急切地喊道。
“强子,给我留一块!这表…稀罕!”穿干部服的老头也推了推眼镜,声音有些发颤。
朱强伸出三根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声音斩钉截铁:“三十!一口价!爱要不要!就这价,搁友谊商店,您拿着外汇券都未必买得着!”
“三十?!”有新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普通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
然而,那跳动的红光,那“香江”“高科技”的字眼,像带着魔力。短暂的犹豫被汹涌的渴望瞬间冲垮。
“我要了!”工装小伙第一个吼出来,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扎着的毛票,开始飞快地数。
“我也要!小兄弟,给我拿块红的!”菜篮子妇女生怕落后,直接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
“别挤!排队!都他娘的排队!”朱强吼着,可哪里还有人听他的?人群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巷子口、从其他岔道不断涌来,瞬间就把这个小小的角落围得水泄不通。
无数只手伸了过来,目标明确:电子表、蛤蟆镜、还有那些鲜艳得晃眼的碎花裙。
“电子表!给我一块!”
“碎花裙!那个红花的!给我!快!”
“蛤蟆镜!要一个!”
钞票——绿的、灰的、蓝的,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十块的“大团结”劈头盖脸地向朱强砸来。
朱强彻底淹没在人潮里。
他只能嘶哑地吼着“排队!排队!”,一手死死护着装钱的小布袋,一手飞快地从帆布包里往外掏货,收钱,找零,再掏货……汗水小溪般从他额头淌下,糊住了眼睛,他也顾不上擦。
帆布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而他装钱的小布袋却迅速膨胀起来,沉甸甸地坠在腰间。
混乱中,不知谁的手肘重重顶在他的肋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脸上却抑制不住地透出一种亢奋的潮红。
就在这片狂热达到顶峰,朱强几乎要被汹涌的人潮和钞票淹没的时候,巷子口,不知哪家住户窗台上,一台收音机被主人拧开了开关,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噪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紧接着,一个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的播音员声音,穿透了狭窄胡同里的喧嚣,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中央决定……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制度……废除……推荐制度……恢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广大知识青年……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符合条件均可报考……”
这声音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恢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均可报考”这几个关键词,像带着奇特的魔力,如同几颗投入滚油的水珠,在嘈杂的人声中激起了微澜。
几个挤在最前面、正争抢着最后几块电子表的年轻人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那个工装小伙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脸上狂热的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一个青年,原本正用力往前挤想抢蛤蟆镜,此刻也停下了动作,愣愣地望向巷子口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那几个字。
连那个穿着干部服、刚刚买到一块表正爱不释手摩挲着的老头,也停下了动作,脸上混合着惊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短暂的、诡异的寂静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