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怀德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眼神微凝。
信纸上,条理清晰地罗列着仓库存在的几大漏洞:老旧窗户插销形同虚设、夜间巡逻路线存在明显盲区、仓库管理员交接班记录混乱、部分物资出入库单据模糊不清……每一条都直指要害,像是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后勤系统和保卫系统光鲜表皮下的脓疮。
最后,是关于“三猴子”案的处理建议:内部追查,追回损失,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保卫科加强后续巡查,不上报扩大影响。
看完最后一行字,李怀德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目光,重新上下打量着沈浪。
那目光里最初的惊怒和戒备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探究意味的审视,仿佛要穿透这年轻科长的皮囊,看清他骨头里到底藏着什么。
突然,那张圆润的脸上肌肉牵动,一个极其标准的、甚至称得上和煦的笑容绽开了。
这笑容来得突兀,与他刚才的阴沉判若两人。他甚至还伸出手,在沈浪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动作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亲昵。
“呵呵呵……”李怀德的笑声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有些突兀,“小沈啊……”他换了个极其熟稔的称呼,拉近了距离,“年纪轻轻,心思很细,做事……很有章法嘛!”
他扬了扬手里的信纸,眼神却像钩子一样锁着沈浪,“这份东西,很有见地!考虑得很周全!”
他顿了顿,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直白和试探,“说说,你……想要点啥?”
那笑容看似温和,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没有丝毫暖意。
那“想要点啥”四个字,更是轻飘飘地砸过来,带着千斤的重量和赤裸裸的交易意味。
沈浪迎着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被戳破心思的尴尬或慌乱,反而坦然得近乎磊落。
他微微挺直了背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
“李主任,我初来乍到,根基不稳,保卫科的工作又是千头万绪。要说想法,确实有两个不情之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荡地直视着李怀德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第一件事就是三号仓库接连出事,根子还是在管理混乱,责任不明上。
保卫科负责厂区安全,看着大门,可仓库里面这道门,我们想管,也伸不进手去。我的想法是,能不能……由保卫科暂时介入三号仓库的日常管理?主要是安全这一块,包括出入库的监督、库管制度的执行检查、夜间巡查的重新规划。
这样,里外结合,责任才能压实,漏洞才能真正堵死。”
说完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只有把仓库彻底管严实了,杜绝了‘三猴子’这种事再发生,您才能真正省心,我也才算真正尽到了保卫科长的本分。”
沈浪的请求,就像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李怀德心湖。
表面看,是主动跳进一个麻烦窝,去接一个烫得吓人的山芋——谁不知道三号仓库是个马蜂窝?管理混乱,关系盘根错节,稍有差池就是一身腥臊。但李怀德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精光却是一闪而过。
这小子,要的不是轻松省事,而是实打实能卡住点东西的权力!
介入日常管理?监督出入库?检查制度执行?这等于把三号仓库的咽喉,轻轻巧巧地捏在了他保卫科的手里。
仓库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需要他李怀德亲自“协调”才能流动的“特殊物资”,以后进出,都得先过这小子的眼?
这分明是借机把手伸进了他李怀德的后院,而且伸得名正言顺!
堵漏洞?堵的是他李怀德自由腾挪的空间吧?
一丝冰冷的愠怒刚要从心底窜起,但旋即又冷静的压了下去。
这姓沈的年轻人,有胆识,有手段,关键是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
让他去管,未必不是件好事。至于那些“特殊物资”的通道……李怀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沈浪够“懂事”,这钥匙握在谁手里,最终通向哪里,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这小子,现在要的是权柄,以后要的,无非是好处。只要他肯做事,肯听话,肯把“懂事”两个字刻在脑门上,这权柄给他握一握又如何?总比仓库彻底烂掉,或者落到那些跟自己不对付的人手里强。
几个呼吸间,李怀德心思电转,权衡利弊。他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变,甚至显得更加“慈和”。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将那两页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动作从容不迫,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然后,他才抬起眼,那目光深得像古井,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对子侄的调侃和纵容:
“呵呵,小沈啊……你这想法……胆子不小嘛!”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沈浪。
“不过……年轻人,有这股子闯劲,想干事,肯担担子,好!很好!”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赞许,“行!这事儿,我看行!保卫科介入仓库管理,加强安全监督,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沈浪的双眼,那里面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赤裸裸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是!”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仓库里的规矩,就是轧钢厂的规矩!管,就要给我管严了!管死了!再出一丁点像昨晚那样的纰漏……”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后果,绝不是沈浪能承担的。
沈浪心头一凛,面上却肃然,挺胸立正,声音斩钉截铁:“李主任放心!规矩我懂!出了岔子,您唯我是问!”
“嗯。”李怀德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认可。“这第一件事说完了,另一件事什么?”
沈浪见第一件事轻松摆平,也没什么顾忌的说道:“李主任,这第二件事算是我的私事。我昨天得到一头野猪,大概三百斤左右,想送给您。在您这求个工作指标。”
“可以。”李怀德高兴的答应了,前几年灾害几乎把能吃的都吃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物资更是短缺,更别说野味了,这可不是经常能吃到的。
“哎,那就谢谢李主任了,晚上的时候我给您送家里来还是送到哪里?”沈浪见李怀德答应也是一阵高兴,明年‘运动’就开始了,二弟沈涛也该毕业了,得提前给他安排好。
“送到前门大街来福饭店,就说是我让你送去的。”李怀德说出了一个地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那标志性的、不疾不徐的方步,朝着厂区大门的方向,稳稳当当地走去。
沈浪缓缓收拢五指,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静静的看着李怀德离去的身影,嘴角那抹冷硬的线条,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喜悦的笑容,更像是一个猎手,终于看到了陷阱中猎物身影的确认。
沈浪深知这件事虽然可能使李怀德有些麻烦,但是还不至于扳倒他,谁让他有一个戴着“高帽”的岳父呢。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沈浪还是知道,为了一时的正义让自己处在危险之中,这不是沈浪的处世之道。
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转身,朝着保卫科的方向走去。
周卫国那里还得去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