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孟婆庄比想象中更加庞大，也更加诡异。巨大的黑色木质结构如同蹲伏在彼岸花海尽头的洪荒巨兽，飞檐斗拱上挂满了密密麻麻、新旧不一、刻着模糊名字的旧木牌。无风自动，木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连绵的“咔哒”声，汇成一片低沉压抑的亡魂低语之海，冲击着生者的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药草苦香、陈年酒糟的醇厚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千万种情绪熬煮浓缩后的复杂味道，甜腻、酸涩、辛辣、腥咸…混杂在一起，直冲脑门。
庄门大开，门内并非厅堂，而是一片巨大的、雾气缭绕的空间。地面是冰冷的黑色石板，无数条蜿蜒曲折、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板小径，如同迷宫般延伸向雾气深处。每条小径两侧，都摆放着一排排古朴的陶制炉灶，炉上煨着大小不一的砂锅瓦罐，各色奇异的液体在里面“咕嘟咕嘟”翻滚沸腾，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百味气息。
“这…这是孟婆汤？”金灵儿用小爪子死死捂住鼻子，声音闷闷的，狰脸皱成一团，“怎么像进了中药铺子加酒窖加…大染坊？！”
“百味汤阵。”谢必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新上任那位的手笔。想见她？先过了这关再说。记住，生魂入此阵，只能走一条路，选一种汤。选对了路，闻对了汤，走到尽头，自然能见到她。选错了嘛…”他指了指雾气中隐约可见的一些呆滞不动、如同石化的模糊身影，“喏，那就是下场，魂体被百味侵蚀，成了这汤阵的‘调料架子’，永世沉沦。”
陈玄策面色凝重，手按剑柄：“如何判断对错？”
“凭感觉咯。”谢必安耸耸肩，“生魂入黄泉，自身执念、业力、乃至此刻心绪，都会与某一种汤的气息产生共鸣。找到与你灵魂‘气味’最契合的那一碗，跟着它走。”他看向张青鸾，“提醒一句，你那山河令的气息在此地太过扎眼，收敛点，否则…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张青鸾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随即被那复杂的百味呛得轻咳一声），将山河令的气息尽力内敛，只保留一丝帝君血脉的通灵感应力。她闭上眼，尝试去感知这片混沌的汤气海洋。
无数种味道如同潮水般涌来：有刻骨铭心的思念之甜，有撕心裂肺的悔恨之酸，有焚尽一切的怒火之辣，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之腥，有麻木绝望的苦涩…每一种味道都带着强烈的情绪碎片，试图拉扯她的心神。
她艰难地分辨着，心神沉入山河令深处，借助令牌核心那微弱的、被净化后的轮回之力碎片带来的纯净感，如同在浑浊的激流中抓住了一根锚索。将军“山河无恙”的意志烙印在令牌深处微微发光，带来一种中正平和、守护与担当的独特“气息”。
循着这股感觉，张青鸾缓缓迈步，踏上了一条靠近边缘、并不起眼的石板小径。这条小径两侧的炉灶相对较少，煨煮的汤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雨后初霁天空般的淡青色，散发出的味道也与众不同——并非单一的情绪，而是一种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初生嫩芽的微涩、负重前行的坚韧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守护之意。这味道与山河令核心的意志隐隐呼应。
“跟着她！”陈玄策低声道，毫不犹豫地跟上。谢必安挑了挑眉，也慢悠悠踱步跟上。
金灵儿却有点心不在焉。它被另一种极其浓郁、极其诱人的甜香勾住了！那香味醇厚如百年陈酿，带着花果的芬芳和一种令人骨头缝都酥麻的醉意，从旁边一条岔路上飘来。一只小巧的、造型极其精致的白玉酒壶，就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炉灶旁，壶嘴还冒着丝丝缕缕淡粉色的氤氲酒气。
“好香啊…”金灵儿舔了舔嘴唇，五条尾巴不自觉地摇动起来。它本就是好酒的性子，在昆仑憋了那么久，此刻这从未闻过的奇异酒香简直像钩子一样挠着它的心肝。“就…就尝一小口？反正青鸾姐他们走得不快…”
贪念一起，加上那酒香仿佛有魔力般不断撩拨，金灵儿瞅准张青鸾几人注意力都在前方汤阵时，小爪子闪电般探出，一把抓起那白玉酒壶，对着壶嘴就“吨吨吨”灌了一大口！
“唔——！”一股难以形容的、冰火交织的奇异暖流瞬间冲入喉中！馥郁的果香在口中炸开，随即是绵长醇厚的酒力，以及一种飘飘欲仙、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的极致舒畅感！金灵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小脸上泛起两坨红晕。
“好…好酒！”它咂吧着嘴，意犹未尽，又仰头灌了一大口！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金灵儿！你在干什么？！”张青鸾猛地回头，正好看到小狰抱着酒壶狂饮的第二口。
“嗝儿~”金灵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已经迷离起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青鸾姐…好…好喝…这酒…带劲…飞…飞起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半透明的、和金灵儿本体一模一样的虚影，猛地从它小小的身体里被“冲”了出来！那虚影正是金灵儿的三魂七魄！此刻它醉眼朦胧，五条尾巴甩得如同风车，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晕乎乎地、手舞足蹈地朝着雾气弥漫的汤阵深处飘去，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跑调的调子：“…仙…仙家醉拳…嗝儿…打遍黄泉无敌手…”
“离魂酿？！”谢必安脸色一变，“这小东西！怎么把这玩意儿当水喝了？！”
“离魂酿？！”张青鸾和陈玄策同时惊呼。
“孟婆庄特供，给那些执念深重、不肯喝汤过桥的‘钉子户’用的！一杯下去，魂体分离，方便鬼差强行拖走！”谢必安语速飞快，“它喝了一壶！魂魄离体，会被百味汤阵同化，或者被忘川水卷走！”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汤阵深处传来隐约的哗哗水声，那是忘川支流的声音！金灵儿那醉醺醺的魂魄虚影，正歪歪扭扭地朝着水声方向飘去！
“灵儿！”张青鸾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纵身就要扑向那魂魄虚影！
“别动！”谢必安厉喝，“汤阵已启，乱走一步，万劫不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青鸾左手一直紧握的山河令猛地爆发出强烈的金光！并非之前净化弱水的堂皇浩大，而是一种极其凝聚、带着冰冷威严的镇锁之力！金光如锁链，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缠绕在金灵儿那飘飞的魂魄虚影之上！
“镇魂锁魄！”张青鸾福至心灵，厉声叱道！
嗡！
金光锁链骤然收紧！金灵儿的魂魄虚影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巨锚定住，发出“吱”的一声不满的尖叫，却再也无法飘远。它醉醺醺地扭动着，试图挣脱，但那金光锁链蕴含的镇封之力异常强大，牢牢将其束缚在原地。
张青鸾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催动山河令的镇魂之力，对她心神的消耗极大。她不敢松懈，全力维持着锁链，同时焦急地看向汤阵深处和忘川水声传来的方向。
“好手段！”一个冰冷清越、如同碎玉相击的女声突兀地在众人身后响起。
众人悚然回头。
只见他们循着汤气所至的这条小径尽头，雾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开。一个身影慵懒地斜倚在一张巨大的、由某种黑色温润玉石雕琢而成的宽大座椅上。
那是一位女子。身量高挑修长，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玄黑色劲装，衣料上流淌着暗银色的云纹。长发如墨，用一根简单的白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饱满的额前。她的面容极其精致，如同冰雪雕琢，眉眼狭长，眼瞳是罕见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纯黑色，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唇色是近乎病态的淡粉。整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和倦怠，仿佛看尽了世间悲欢离合，只剩下无尽的漠然。
她手中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白玉酒壶，样式与金灵儿喝掉的那个一模一样。此刻，她那纯黑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带着一丝审视，落在张青鸾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手中金光灿灿、锁着金灵儿魂魄的山河令上。
“新来的巡礼者？本事不小。”女子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漠然，多了一丝探究，“‘离魂酿’的效力都能强行镇住，还用的是…山河令？”她的目光扫过令牌上的“山河永固”四字，纯黑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难以捕捉。
“孟婆？”陈玄策沉声问道，身体微微紧绷。眼前这位，与他想象中慈祥老妪的形象天差地别。
“孟婆？”女子嗤笑一声，指尖轻轻弹了一下空酒壶，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我姥姥的姥姥的姥姥…传下来的职位名号。我叫孟七。”她站起身，玄黑衣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目光重新锁定张青鸾，“山河令主？有点意思。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就算你有神器，敢在我的地盘上纵容灵宠偷喝特供‘离魂酿’，还差点砸了我的‘调料架子’（她指了指被金灵儿魂魄惊动、气息有些紊乱的汤阵），这笔账，怎么算？”
张青鸾迎着孟七冰冷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灵宠贪杯，是我管教不严，甘愿受罚。但请孟婆…孟七姑娘高抬贵手，先救我灵宠性命！它魂魄离体已久，又被离魂酿侵蚀，恐有消散之危！”她一边说，一边维持着山河令的镇魂锁链，能感觉到金灵儿魂魄的气息在离魂酿的作用下正在变得不稳定。
“救人？”孟七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可以。黄泉的规矩，等价交换。替我办件事，我就告诉你如何把这小醉猫的魂儿塞回去，顺便解了它的离魂酒劲。”
“何事？”张青鸾没有丝毫犹豫。
孟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到汤阵边缘，纯黑的眸子望向忘川水声传来的方向，那里雾气翻滚，隐约可见浑浊的水流和几座破败的石桥轮廓。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看见那边‘奈何桥’旁边，那个抱着破碗、蹲了快一百年不肯走的‘钉子户’了吗？帮我…把他弄走。无论用什么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喝了汤，过桥去轮回。”
张青鸾、陈玄策、谢必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在最近一座石桥的桥墩阴影下，蜷缩着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那身影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寿衣，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一动不动，如同长在了桥墩上。他身上散发出的怨念和执念并不浓烈，却异常顽固，如同生了根的老藤，死死缠绕着那一小片地方，与整个流转的汤阵气息格格不入。
“他？”谢必安皱了皱眉，“我记得他，姓朱，是个老秀才？死抱着个破碗，念叨着什么‘等水来’…鬼差都拿他没办法，打又打不得（怕魂飞魄散增加轮回盘负担），劝又劝不动，孟婆汤灌进去都吐出来。标准的滚刀肉钉子户。”
“就是他。”孟七语气带着一丝厌烦，“轮回盘本就岌岌可危，滞留的魂魄越多，淤堵越严重，我这百味汤阵的压力就越大！这老家伙占着最好的‘阴位’（桥墩下阴气汇聚点），像块顽石，挡了我的‘汤气’流转！弄走他，我帮你们捞猫。否则…”她瞥了一眼被金光锁链束缚、醉醺醺扭动的金灵儿魂魄，“你们就等着给这小东西收魂吧，或者…让它永远当个醉醺醺的糊涂鬼？”
“轮回盘…岌岌可危？”张青鸾敏锐地抓住了孟七话中的关键信息。
孟七冷哼一声：“不然你以为黄泉路为什么这么乱？忘川水为什么倒灌？生死簿…哦，服务器为什么宕机？都是轮回盘年久失修，又赶上这些年的‘人口爆炸’和‘钉子户’激增，崩了！”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少废话，干不干？”
张青鸾看了一眼痛苦挣扎的金灵儿魂魄，又望向桥墩下那个顽固如石的身影。山河令在掌心传来沉稳的脉动，仿佛在回应她的决心。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
“我干！”
---
**下章预告：**
奈何桥畔的百年“等水人”！破碗里的秘密，竟是半碗浑浊忘川水？朱秀才的执念跨越阴阳，牵动前朝秘辛！张青鸾以山河令溯源，竟见黄河水患滔天！谢必安显露“勾魂索”，陈玄策剑指怨灵！破局关键，在孟七那碗被嫌弃的“百味汤”？《黄泉巡礼篇》第3章：奈何桥·等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