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的夜风裹着沙粒,从雕花窗棂的隙缝里钻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虚竹望着案头那盏摇曳的羊角灯,灯芯爆起的火星子溅在他簇新的驸马锦袍上,倒像是佛前供灯的余烬。
“你又来做什么?”盲杖敲在砖缝里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阿紫倚在床头,苍白的脸对着雕花屏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襟口那枚磨得发亮的琥珀璎珞,那是乔峰临走前系在她颈间的。
虚竹的袈裟角拂过冰凉的砖面,他在三步外驻足:“今日去了贺兰山麓,寻着位擅治目疾的回鹘医官。”
阿紫冷笑,盲杖“当啷”砸在脚踏上:“驸马爷日理万机,何苦来管我这瞎子的闲事?你既娶了公主,便该守着你的公主、你的洞房,学那些达官贵人三妻四妾的做派…”话到尾音突然哽住,指尖将琥珀璎珞攥得几乎嵌进掌心。
案上的灯影晃了晃,虚竹已欺近半步,袈裟袖摆带起的风惊得烛泪滚落,他忽然伸手,指尖悬在阿紫眼前三寸:“医官说,你眼脉虽断,却未全枯,若每日以真气温养……”
“真气?”阿紫偏头避开那道暖意,盲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逍遥派的内功,我怎消受得起?当年在小木屋外你抱着你那梦姑卿卿我我时,可曾想过我姐夫身在何处?”
虚竹的指尖颤了颤,却仍固执地停在原处:“阿紫姑娘,佛说‘爱别离’苦,便在执念不放。这世间纵有十丈软红,终是镜花水月……”
“放屁!”阿紫突然扬手,盲杖顶端的铜饰擦着虚竹耳畔砸在屏风上,木屑纷飞中她摸索着抓住对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脉门,“你若真要治,便用你那北冥真气,与我姐夫有何相干?”
“姑娘的眼睛须用一个活人的眼睛当场替换,还有些许复明的希望,”虚竹轻轻地摇了摇手,“姑娘先歇着,我明日再来”。
西夏王宫后园的竹阁里浮动着一层极淡的檀香。
虚竹的指尖在青玉案上叩了三下,烛影便随着他袈裟的褶皱晃了晃,将窗纸上的竹影剪得支离破碎。
“你可知,剜目之痛,比剜心更难挨三分。”虚竹的声音像檐角垂落的冰棱,冷得发脆,却又凝着水痕般的温润。他面前的庄聚贤正盯着案上那盏青铜药灯,灯芯“噼啪”炸开火星时,这人眉峰也未动半分。
“和尚。”庄聚贤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的刀,“你只消问她,”他抬起手,指尖掠过自己左颊那道狰狞的爪痕,“这张脸被她抓花时,我可曾皱过眉?”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得眼白发蓝,“她要这双眼睛看遍千山暮雪,我便剜了给她。”
窗外的风突然卷过竹梢,将半片残叶吹落在青玉案上。虚竹望着庄聚贤腰间的打狗棍儿正垂在膝头,随着呼吸轻轻摇晃,像极了当年少室山上那柄断剑的魂。
“施主可知,”虚竹忽然伸手按住庄聚贤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对方手背上的老伤,“这双眼若换给她,你此后便只能在黑暗里数她的脚步了。”
庄聚贤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子的碎响:“她的脚步,便是我的光明。”他说话时指尖已扣住虚竹,“和尚,你慈悲为怀,总不能看着她在暗夜里撞得头破血流吧?”
阿紫的厢房里飘着辽东参片的苦香。虚竹的银针在烛火上炙烤时,雕花窗棂突然“咔”地一声裂开条缝,冷风卷着细雪灌进来,将榻上锦被吹得猎猎作响。
掌心跳动的温热突然将她冰凉的手指裹住,虚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月光:“阿紫掌心的茧,比在星宿海时又厚了三分。”他屈指扣住阿紫腕间太渊穴,内息如清泉漫过枯涸的河床。
阿紫的身子猛地僵住,喉间泛起腥甜。她想骂,想挣开,却听见自己耳中响起极细的、像春雪融化的声音。
羊角灯突然“噗”地熄灭,月光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在阿紫眼底映出极淡的、像蝶翼颤动的光。虚竹望着她眉间未褪的朱砂,忽然想起灵鹫宫的梅枝上,那些被积雪压弯的花苞,原来有些执念,竟比佛经更重,比真气更暖。
“阿紫姑娘。”庄聚贤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像块浸了血的寒铁,“我把眼睛给你。”他说话时已走到榻前,虚竹看见他指尖捏住自己眼皮的动作,竟比握刀杀人时还要稳当三分。
“是你?”阿紫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铃,带着刺骨的甜,“又来做什么?看我瞎了眼便可怜我?”她摸索着要抓枕边的玉蜂针,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的布,庄聚贤常用来裹伤的那块。
银针“当啷”落在瓷盘里。
有些执念,原比生死更重三分。
“你疯了?”阿紫的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蝶,却仍对着庄聚贤的方向冷笑,“我要你的眼睛作甚?我要的是小姑娘的——”话到此处突然顿住,因为有温热的血滴落在她掌心,比当年乔峰为她输送真气时还要烫些。
庄聚贤的拇指轻轻按在自己眼皮上,指腹的薄茧擦过睫毛时,竟像是在触碰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这样,你便能看见他了。”他说话时忽然笑了,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沿着下颌滴在衣襟上,开出暗红的花,“看见他时,别忘了……”
更鼓响过三声时,竹阁外的雪停了。虚竹望着案上那只盛满清水的玉碗,水面上漂着两片完整的眼睑,像两瓣褪去血色的桃花。庄聚贤已倒在墙角,胸前的伤口浸开的血渍,形状竟与当年阿紫用指甲在他脸上抓出的痕迹分毫不差。
“疼吗?”虚竹的内息突然一顿。
“疼。”阿紫突然笑了,眼泪却砸在锦袍上,她仰起脸,任由对方的真气漫过眼睫,“小和尚,你若治不好我的眼睛,我便天天用盲杖敲你的木鱼;你若治好了…”指尖划过对方掌心的茧,“我便用这双眼睛,和姐夫看遍这西夏的黄沙,和他一起数清贺兰山的石头。”
“阿紫姑娘,”他低低开口, “佛前的青莲,要开三千年,谢三千年。而你眼底的光,哪怕只亮一瞬,也胜过万盏长明灯。”
“他昏过去前,”虚竹忽然对榻上的阿紫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叹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揉,刚换上的眼睛要仔细些’。”他看着阿紫指尖停在眼上的动作,忽然想起无量山里的溪水,清可见底,却总倒映着旁人的影子。
阿紫的指尖在眼上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竹影都挪了位置。然后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细雪融化的凉意:“傻子。”她说着便要翻身,却听见墙角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庄聚贤正用手摸索着墙角的青砖,指节在砖面上敲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她每一次呼吸。
“施主可后悔?”虚竹望着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杖节,忽然问道。
庄聚贤的手指顿了顿,忽然指向阿紫厢房的方向:“她此刻正在看窗外的雪。”他说这话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了某个易碎的梦,“雪落的声音,她总说像极了雁门关外的风沙。”
晨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内里半片绣着曼陀罗的里子,那是阿紫随手扔给他的帕子改的。
虚竹忽然想起佛经里说的“爱别离”,原来最苦的不是别离,而是明知那人眼中永远映着别人的影子,却仍甘心如飞蛾扑火,焚尽自己最后一丝光亮。
药香混着雪气漫过竹阁时,庄聚贤已沿着青砖小径慢慢走远。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始终朝着阿紫厢房的方向。虚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执念,原是比星辰更难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