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刺鼻的碱液味和消毒剂气味还在灼烧鼻腔。
地板残留的冰冷湿痕黏着蜜糖的鞋底。
巴托那柄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块锻造的巨锤,依旧沉重地杵立在蜜糖脚边不远。
锤头的表面,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的猩红光晕,如同冷却凝结的血痂,无声地舔舐着这间巨大工坊里恒定的惨白灯光。
可这一切死寂、坚硬的背景,都被中央那只沉重钢盘砸在清洗槽入口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狠狠砸碎!
“轰——!!!”
整片工坊的光源都随之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钢盘边缘深深嵌入合金地板,强大的冲击力甚至让附近巨大的设备基座都发出了嗡鸣!
烟尘弥漫。
一只覆盖着暗沉色、布满无数细小孔洞金属网套的大手,猛地从烟尘中伸出,重重撑在钢盘冰冷的边缘。
五指因用力而绷紧,金属网套下的指关节泛出毫无血色的白。
洛尔从扬起的烟尘和钢盘后缓缓直起腰。
那只伸出的手,像标枪一样钉在倾倒的钢盘边缘。
他脸上的口罩微微翕动,每一次吸气都深重而缓慢,仿佛要把整个工坊冰冷坚硬的空气都压进沉重的肺叶。深蓝色的工装裤膝盖位置,被钢盘倾倒飞溅的冰冷槽液打湿了一大片深色痕迹,紧贴着皮肤,透出底下僵硬的线条。
他的目光,越过弥漫的微尘,越过那柄象征着巴托暴躁权威的血锤,越过蜜糖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最终,死死地钉在了蜜糖怀中那个无声无息、脸色青白到近乎透明的婴儿身上。
婴儿小小的身体软得可怕,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又像一捧即将在冰冷的寒风中飘散的灰烬。
蜜糖抱着他。
断臂的痛,锁骨碎裂的麻,手掌被腐蚀的灼烫,这些撕扯她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恐惧,攥死了她的心脏,连胸腔里那颗新生的紫痕都忘记了如何搏动。
整个工坊巨大的能量嗡鸣仿佛瞬间消失。
只剩下清洗槽深处粘稠凝胶还在轻微翻滚的“咕嘟”声。
还有……婴儿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
沙……沙……
脚步声在静寂中被无限放大。
洛尔踩着粘稠倾倒在地面的清洗液,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金属网套的靴底,每一次落下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暗红湿痕的脚印。
他走得异常沉稳,腰背挺直得像一根淬炼千年的钢钎。只有蜜糖能看到,他那只撑在钢盘边缘的手,手背上细密的金属网格下,每一根青筋都绷得如同满弓的弦。
他在距离蜜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过于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和她怀中孱弱的婴儿彻底吞噬。
洛尔微微垂下目光。
口罩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但那双眼却格外清晰。暗沉的颜色里,没有丝毫先前跪在蜜糖身前、笨拙而专注地用软刷清理她伤口的温和。此刻那双眼睛里沉淀的,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沉凝光芒,如同古井水面下凝结千年的玄冰。深处却又翻滚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狂躁的不安。这不安被强行用那身钢铁般的意志压实,淬炼成了一种令人胆寒的专注。
他没有看蜜糖祈求、惊惶、濒临崩溃的脸。
他的全部视线,都聚焦在蜜糖臂弯深处那小小的生命上。
缓缓地。
无声地。
洛尔屈膝,单膝重重地跪在了蜜糖面前冰冷潮湿的地板上。
膝盖接触湿滑地面的钝响清晰地传来。
高大的身躯瞬间低伏,阴影倾斜,沉重的压迫感却并未消失,反而以一种近乎朝拜的姿态凝聚在婴儿苍白的小脸上。
他依旧没有抬头看蜜糖。
那双沉淀着暗流与冰冷光芒的眼睛,如同聚焦的显微镜,落在婴儿青白到发灰的额角、无力垂落的睫毛、微微凹陷的眼窝、以及微微张开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上。
空气像凝固的冰川。
蜜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在控制不住地轻微碰撞。
冰冷的泪滴从酸涩的眼眶涌出,无声滑落。
她能感觉到怀中婴孩生命的烛火正在自己仅存的臂弯里,微弱地摇曳,冰冷地一点点滑向熄灭。
死寂中,洛尔动了。
他那巨大的、覆盖着暗沉金属网套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抬了起来。
五指张开,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和凝重,悬停在婴儿胸口上方一寸之处。
停顿。
似乎在捕捉某种不可见的频率。
蜜糖屏住了呼吸。
她能看到洛尔那巨大手掌在极其微弱的颤抖!仿佛控制这只手掌要耗费他全部的意志!掌面暗沉的金属网套下,似乎有细微的能量流光一闪而逝。
婴儿胸腔几乎看不到起伏。
蜜糖的心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洛尔的右手掌面,蓦地朝下,虚虚地覆盖了婴儿瘦小的胸膛!
没有接触!
一层极其淡薄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幽蓝色光芒,瞬间从他覆盖着金属网套的掌心深处弥漫出来!如同冰原上散开的雾气,轻柔地将婴儿的上半身无声笼罩!
光芒极其微弱,如同暗夜磷火。
被光芒触及的婴儿身体表面皮肤微微泛出一种奇异的荧光!
更关键的是!
在光芒流淌过的皮肤之下,如同冰封冻结凝固的河流悄然开裂、流淌——
无数极其细微的、杂乱无章的信息碎片,如同亿万只失去方向的荧光蠕虫,在婴儿皮表下无声地乱窜、显现、又飞速湮灭!
那是混杂的生理信号!是残存的刑天焊液与星尘菌丝在婴儿濒死核心失去束缚后的暴走!是阿雅冰冷的怨恨!是戒指坍缩炉心失衡的紊乱!是纯然生命本能崩溃前发出的哀鸣!
信息洪流混乱至极!
蜜糖根本看不懂!
她的心被骤然提起!
洛尔笼罩在口罩下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沉淀着玄冰的眼瞳中,冰冷的光芒如同扫描仪般高速闪动!他在阅读!他在解析这混乱濒死状态下的信息流!
“嘀——嘀——嘀——!”
他胸前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一只小巧的、造型奇特的金属鸣笛。
不是刺耳的警报,而是一种类似古老机械表芯发条走动的、极其细微、极其规律的低频嘀嗒声!
嘀嗒……嘀嗒……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在蜜糖混乱的脑海中瞬间开辟出一条清晰的脉络!这声音不是探测,它在同频!它在同步洛尔自身的精神波动,也在……试图同频婴儿体内那崩解混乱的信息流!
洛尔的右臂肌肉,在工装服下骤然绷紧!覆盖着网套的手掌悬于蓝光之上,五指的细微角度和压力都在随着嘀嗒声和眼中光芒的高速闪动而进行着妙到毫巅的、频率极高的调整!
他在引导!他像最高明的舵手,用那微弱但坚定的嘀嗒节奏为锚点,强行梳理、牵引那濒死婴儿体内暴走的乱流,试图将它们重新归位、束缚!
一次呼吸的时间仿佛比一个世纪还漫长。
蜜糖喉咙里的血沫因窒息感凝滞。
怀中那冰冷的躯体,似乎……在蓝光笼罩下,那即将崩解的紊乱气息,被强行撕扯回了一丝微弱的轨道!
极度微弱!
就像狂风暴雨中,一缕微弱的火星被勉强用身体护住。
但终究……没有熄灭!
“呼……”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沙漠深处濒死旅者挤出的最后一缕气息声,从洛尔紧抿的口罩边缘漏了出来。
他的动作并未停下。
那双冰凝的眼眸倏然从婴儿上半身移开,如同高速飞行的鹰隼猛然锁定猎物——聚焦在了婴儿那套着黑沉沉戒指的、青白无力的左手上!
戒指如同蛰伏的古兽,毫无光泽。
洛尔的眼神却陡然一凝!
覆盖着暗沉金属网套的左手,如同另一柄蓄势待发的战锤,骤然抬起!
这一次,动作截然不同!
迅疾!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五指如鹰爪,瞬间箕张!带着破风之声,猛地朝婴儿那只小手抓握而下!不是攻击!而是擒拿!目标精准地锁向婴儿的左手腕!
蜜糖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想干什么?
就在那巨大钢爪般的金属手即将扣住婴儿纤细腕骨的瞬间——
套在婴儿无名指上、那枚如同死物般沉寂的戒指,其内圈那丝极其微弱的紫痕猛地爆出一缕细若毫毛的暗芒!
嗡!
一股无形的排斥力场猝然爆发!
洛尔的左手,那巨大的钢爪,在距离婴儿腕骨皮肤不足一毫米处,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韧如星尘壁垒的墙!
强行滞停!
巨大的力量被无形的壁障硬生生止住!覆盖着网套的手指指骨甚至因巨大的力量反噬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摩擦声!
洛尔的手臂肌肉在工装下鼓胀如岩石!但纹丝不动!
他低沉的喉音在口罩下滚动了一下。
没有惊愕,只有一种近乎预料的冰冷凝重。
紧接着,蜜糖看到了惊悚的一幕!
洛尔那只无法寸进的巨大左手,猛地改变姿态!
覆盖着金属网套的五指瞬间聚拢!
不是成拳,而是并指如刀!
拇指内扣,其余四指并拢如同锐利的刮骨刀锋!
指尖不再是朝着婴儿的手腕,而是闪电般斜斜向上刺出!
目标——他自己那只悬停在婴儿胸口蓝光之上、正竭力维系着引导之力的右手手腕下方!
噗嗤!
覆盖着暗沉金属网套的、他自己的左手并指指尖!
深深刺入了自己右手手腕下方!刺入了那正在维持微弱蓝光、梳理婴儿濒死生命线的小臂皮肉之中!
暗红的血珠混杂着银色的某种高黏度组织液,瞬间从他手腕的自残伤口飙射而出!
蜜糖瞳孔骤缩!
他在干什么?!
刺入自己手臂的瞬间,洛尔仿佛将某种沛然的、凝练的生命力量通过自伤灌入了维系着蓝光的右臂!
“呜——!”
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巨兽低沉的咆哮在洛尔胸腔中滚过。
悬停在婴儿胸腔上的蓝光骤然强盛!原本散乱的牵引力瞬间凝成一道坚韧无比的法则之索,死死绞住了婴儿濒死身躯内那几股暴走的乱流!将它们强行禁锢回各自濒临崩溃的轨道!
就在这时!
洛尔那只因戒指排斥而无法寸进、只能并指深深插在自己右腕下方伤口中的左手!
猛地做了一个奇诡的动作!
深陷血肉伤口的左手并指,如同在血肉中刻印什么般用力扭动了一下!暗红的血混着银色组织液汩汩涌出!
同一瞬间!
他那覆盖着金属网套的右手五指猛地向下一沉!
并非接触婴儿肌肤!右手五指隔空轻握!
虚虚地握住了婴儿胸前那道凝练的幽蓝光索!
然后——
向着婴儿那带着戒指的、青白僵冷的左手方向——
狠狠一甩!
嗖!
那道凝练的幽蓝光索如同有了实质!被他隔空抓住一端,强行牵引,如同甩动一条无形的蓝色鞭子!
蓝色光索的末梢,精准无比地、狠狠抽在了婴儿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内环仅有一丝微弱紫痕的戒指表面!
嗡——!
戒指被无形之力抽中!内环那一丝紫痕骤然如同活物般蠕动!猛地爆发出强烈刺目的紫色光芒!
光芒如同炸开的紫色星云,瞬间吞噬了戒指和婴儿的整只小手!
刺得蜜糖下意识闭上了眼!
只有巴托那粗野的咆哮在紫光炸开的瞬间清晰地传来:
“洛尔!你个吃里扒外的碎骨佬!那戒指在吞噬你的熵流引导线!你想把自己喂了这破炉子不成?!”
紫光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蜜糖再睁开眼。
婴儿依旧被她紧紧环抱在臂弯里。
小小的身体,依旧青白得让人心碎。
但……蜜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婴儿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胸口起伏……变得清晰了一丝!
极其微弱!
如同风中的幼蝶在轻轻扇动翅膀。
可那微弱的气流感,真真切切地透过冰冷湿透的衣物,传递到了蜜糖伤痕累累的胸膛上!
紫光熄灭。
洛尔已经收回了所有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并指刺入自己右腕下方伤口的左手抽了出来。
指尖离开血肉时,带起几缕粘稠的血线和暗银色组织液。覆盖着网套的巨大手掌上,沾满了属于他自己的血污。
那只维持着蓝光的右手手腕下方,一个深深的血洞正无声地渗着混合的液体,沿着他暗蓝色工装服的袖子缓缓洇开。
伤口狰狞。
洛尔却看都没看那还在渗血的伤口。
他缓缓地站直身体。单膝跪地的姿态消失,重新化作一座沉默的冰山。
那双沉淀着玄冰的眼,重新变得古井无波,刚才那一瞬间狂热的专注和决然的自我牺牲的狠厉如同幻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巨大的身形重新投下压迫的阴影。
口罩微微翕动,发出平稳得没有丝毫波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播报:
“熵流锚定初步完成。核心波动趋向……稳定。”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蜜糖怀中被强行从死亡线上拽回一丝生机的婴儿,声音低沉下去,“……暂时的。”
洛尔转过身。
没有再多看蜜糖一眼,也没有理会自己腕下还在渗血的伤口。如同一个完成了既定程序的机械臂,迈着沉稳而沉重的脚步,踏过他留在地板上粘稠的血脚印,走回工坊深处那片如同骨骸般堆积、泛着冷光的工具和备件架阴影之中。
工坊恒定的冷白灯光依旧冰冷。
巨大的机器嗡鸣重新占领了这片空间。
蜜糖僵硬地跪坐在地上。
怀里婴儿那微弱但切实存在的、如同幼蝶扇翅般的微弱呼吸,轻轻拂过她冰冷的颈侧皮肤。
断臂的剧痛、锁骨的撕裂、手掌的灼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回流,瞬间将她吞噬。
可更让她浑身冰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的,不是这些痛楚。
而是洛尔转身离去时,在她怀中婴儿那刚刚被强行保住一丝生机的身体上方,那枚戒指内环仅存的微弱紫痕深处……一只极小极小的、近乎透明的、泪滴形态的幽蓝能量印记,如同活物般,悄然浮现、旋转了一下。
像一只悲伤的鸽子落下的印记。
又像一枚冰冷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