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那面碎成十七片的铜镜。
张大户的肥手掐进我腰窝时,铜镜正映着我新裁的月白裙裾,碎了之后,那些菱形的光斑就像永远嵌进皮肉里的凌迟刀,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割出细细的血痕。
清河县的雪落在万历二十六年的腊月,张宅后巷的狗在啃食冻僵的麻雀。
我跪在祠堂的香案前,鬓边的茉莉花被掌掴落地,混着香灰在青砖上滚出蜿蜒的血路。
\"小蹄子敢躲?\"
张大户的咳嗽声比砒霜还冷,他捏着我下巴往供桌上撞时,我闻到他袖口经年不散的参须腐臭味,看见他腰间悬着半块虎形玉佩,裂隙处还沾着金粉——那是去年他打碎主母的牡丹玉佩时,自己抢下的半块。
\"明日就把你配给卖炊饼的武大郎,倒赔二十贯房奁,叫全县人都知道忤逆主子的下场。\"
他腰间的玉佩晃出碎光,我忽然想起半月前,主母生日时他送的金丝牡丹聘礼,匣底还垫着半块牡丹纹玉佩,与他这块虎形的原是一对。
\"可惜了这对'龙虎佩',\"他曾在酒后捏着我的下巴笑,\"雌龙配雄虎,偏生你这贱蹄子连当妾的资格都没有。\"
玉佩的裂隙划过我脖颈,留下红痕,如同命运的裂痕。
红盖头下的世界是团模糊的猩红,八抬破轿在青石板上颠簸,轿夫的唾沫星子混着讥笑钻进帘缝:\"听说那武大郎三尺不到,偏生娶了个会咬人的母老虎。\"
喜帕被冷汗浸得发皱,我摸到袖中藏着的剪刀——那是昨夜在柴房磨了三更的,刃口还带着木屑的涩。
可当轿帘掀开,看见武大郎缩在廊下的身影时,剪刀\"当啷\"坠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寒鸦。
他的棉袄补丁摞着补丁,领口磨得发亮,见我下轿竟扑通跪下,粗糙的手掌在结霜的地上爬出湿痕:\"娘子受累了。\"
破瓦寒窑里,一盏豆油灯舔舐着结满冰花的窗纸,我望着土墙上晃动的两个影子,一个像被踩扁的冬瓜,一个像悬在梁上的纸灯笼。
三更梆子响过,他缩在草席上打鼾,我贴着冰冷的砖墙数房梁上的霉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这就是对反抗的奖赏,用一场羞辱的婚姻,让我永生困在这比柴房更暗的深渊。
武松踏破积雪走进院门那日,檐角冰棱正在正午的阳光下滴泪。
我握着刚浆洗的青布衫,看见竹篱笆外立着座铁塔,雪花落在他赤褐色的披风上,竟像怕烫似的速速融化。
武大郎攥着我的手腕直发抖,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我兄弟武松。\"
他抬头时,我手中的木盆\"咣当\"落地。
分明是同样的眉眼,为何在他脸上就成了刀削斧劈的硬朗,在武大郎脸上却是揉皱的面团?
武松拱手时,袖口露出半截刺青,靛蓝的虎纹在苍白的天光里活过来,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张宅马厩,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匹被打断腿的枣红马,临死前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施暴的马夫。
\"嫂嫂安好。\"他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烫得我耳垂发疼。
雪水从他发梢滴落,在粗布领口洇出深色的花,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触到他冰凉的脖颈,他却触电般后退半步,腰间佩刀的穗子扫过我的手背。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我特意蒸了新麦面的枣花馍,掀开他住的西厢房时,撞见他正在擦拭佩刀,刀刃映出我鬓边新插的红梅,艳得惊心。
\"叔叔尝尝?\"青瓷碗底的残酒晃出细碎的光斑,我故意让袖口滑下三寸,露出腕间朱砂色的守宫砂——那是张大户为羞辱我,特意让稳婆点上的,如今却成了刺向武松的软刀。
他握着酒盏的指节发白,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滚动,我忽然凑近,用唇畔沾着的酒渍碰了碰他的杯沿:\"你若有心,便饮了这半盏残酒。\"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像匹素绢铺在砖地上。
武松突然摔碎酒盏,瓷片扎进我掌心的瞬间,他已退到门槛处,腰间佩刀\"噌\"地出鞘三寸:\"嫂嫂自重!\"
冷风灌进领口,我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血珠滴在枣花馍上,像极了那年被我踩碎的茉莉。
原来这世上最烈的酒,不是景阳冈的透瓶香,而是被礼教烧成灰的情欲,一旦破土,便是燎原的野火,烧得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