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的雾霭像团化不开的浓墨,裹着刺骨的寒意往甲胄里钻。
我站在第三艘快船的船头,手掌握紧船舷木雕的螭龙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两千江东子弟随阿青隐入芦苇荡时,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响惊起几只夜鹭,雪白的羽翼掠过眼前,恍惚间竟与前世乌江畔的月光重叠。
虞姬绣的朱砂结在枪缨上晃,那抹艳红是这灰白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亲手将梅花瓣缝进结里时,指尖被绣针扎出的血珠曾落在我手背上,比此刻枪缨扫过脸颊的触感还要烫。
\"项郎,\" 她忽然按住我握枪的手,指尖划过护心镜上未干的丹砂图腾,\"冰下暗礁的位置,陈婴的船当年......\"
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边带了带,能清晰听见她发间银铃与我甲胄相碰的脆响。
前世此刻,我只看得见破釜沉舟的孤勇,却看不见她藏在袖中为我缝补战袍的银针,更看不见章邯在暗礁处布下的铁索如狰狞的蛇,正等着绞碎江东子弟的战船。
\"传令下去,绕开河心漩涡。\"
我盯着前方逐渐泛白的雾面,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凿船的闷响,\"让弟兄们把麻索缠在船底,莫要叫投石机的声响惊了寒鸦。\"
虞姬的指尖轻轻划过我掌心的老茧,那里还留着昨夜她替我敷金创药时的薄荷香,与记忆中垓下之夜的血腥味截然不同。
雾散时秦军大营的炊烟正袅袅升起,白虎将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我抚过枪缨上的朱砂结,梅花瓣的纹路透过绢布硌着掌心,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江东,她站在梅树下向我招手,鬓边别着的正是这样一朵红梅。
那时她笑说要替我绣百个朱砂结,说等天下平定,便用这些结串起辕门的灯笼。
\"杀 ——\" 这声喊在喉头转了半圈,比前世晚了整整半刻。
当第一支箭羽擦着眉骨飞过,我看见虞姬迅速退到船尾,腰间的青铜剑却已出鞘三分 —— 她终究不是前世那个只会在帐中刺绣的女子,这一世的她,跟着我学了三个月的剑,为的是在乱军之中能护自己周全。
八百骑兵从芦苇荡杀出时,阿青的长剑正劈向铁索。
他挥剑的弧度比我教的 \"白蛇七寸\" 多偏了半寸,却刚好砍在铁索最薄弱的连接处。
我看见他左臂的巫纹刺青在血光中若隐若现,突然想起前世他倒在乱石堆里时,那道刺青被鲜血浸透,像条濒死的蛇。
章邯的将旗开始摇晃时,诸侯军的壁垒终于开了条缝。
范增派去的使者在雾中大喊,声音里带着我熟悉的狡黠:\"楚军已断粮道 ——\"
我勾唇一笑,枪尖挑起秦将的头盔,故意让他看见我护心镜上虞姬新绘的玄武纹。
\"告诉章邯,\" 我压低声音,温热的血滴在他惊恐的瞳孔里,\"邯郸的粮草车,此刻该走到洹水了吧?\"
午后的雾带着血腥气,虞姬的裙摆沾满伤兵的血,却仍在伤兵营里奔走。
我蹲在阿青身边替他包扎,指尖触到他小臂的伤口时,他忽然笑说:\"项郎,沛公的军队......\"
话未说完便被咳嗽打断,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前世他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项郎,雾散了......\"
夜里巡营,范增的剑刃正深深插入河岸的冻土。
\"竖子可知,\" 他望着被鲜血染红的雾,声音里带着我前世没听懂的叹息,\"章邯若死,刘邦便少了个劲敌。\"
我摸了摸腰间虞姬塞的暖手炉,炉壁上的缠枝纹还带着她的体温。
前世乌江自刎前,我曾后悔没听亚父的话,可这一世,当我看见虞姬眉间的朱砂痣,忽然觉得,就算天下分崩,只要她在身边,便不算输。
更漏三更,虞姬靠在我肩上打盹,发间的梅花香混着血腥味。
我望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指尖轻轻划过她眉峰 —— 这双眉,前世在垓下之夜,曾被她用我的血细细描过。
\"项郎,\" 她忽然梦呓般开口,\"雾散了吗?\"
我将她往怀里拢了拢,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突然害怕这一世算尽天机,却算不到当巨鹿的雾再次升起时,她是否还能站在我身边,为我绣下一个朱砂结。
阿青抱着半片蝉翼来的时候,封泥上的朱雀纹还带着秦军粮仓的霉味。
我撬开酒坛,梅子的香气混着血腥在雾中散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虞姬动了动,将头更紧地靠在我胸前,我望着她发间散落的梅瓣,突然明白,这一世的巨鹿雾,终究还是遮不住命运的齿轮。
就算我能避开暗礁铁索,能算准诸侯人心,却算不到,当垓下的月光再次照亮她的剑时,我是否还有勇气,像此刻握住她的手那样,握住这注定要失去的天下。
雾开始消散,漳河的水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我低头看着虞姬眉间的朱砂,突然想起她曾说过,朱砂结是用来辟邪的。
可这乱世之中,最可怕的劫数,从来不是秦军的刀枪,而是人心的贪念,是宿命的轮回,是我明知她会在某夜为我舞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在血色月光中凋零。
霸王枪斜倚在船头,枪缨上的朱砂结随风轻摆,像极了她在江东梅树下的笑靥。
我忽然轻笑,指尖抚过护心镜上她画的玄武——也罢,就算这天下终究要分,至少此刻,她的手还在我掌心,她的笑还在我眼前,而巨鹿的雾,正为我麾下的楚军,铺开一条血与火的路。
至于那注定要来的垓下之围,就让我用这一世的谋略,换她多一刻的安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