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月的溪水里醒来,掌心硌着的不是生绢,而是带棱的鹅卵石。
母亲的呼唤穿过三十年光阴,像根细针扎破了吴宫的梦。
腰间的羊脂玉佩还在,却比记忆中冷得多——原来重生,是让我带着满身伤痕,再走一遍那座活坟。
“夷光。”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草鞋碾过青石板的节奏,与前世分毫不差。
我盯着水中倒影,看他的青竹伞遮住半树桃花,阴影里的眼睛依旧深如淬了墨的潭,却在我别过脸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明日随我去越都。”他递来的不是野蔷薇,而是一束沾着晨露的苦艾——和前世训练时熏得我流泪的药草一个味道。
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鹅卵石上,恍惚看见前世他按在我腰上的指痕,此刻正沿着我的脊柱爬成冰蛇。
“范大人是忘了,”我抓起溪水泼向桃花,花瓣打着旋儿撞碎他的倒影,“还是想再看一次,西施如何在吴宫把心剜出来,喂给吴王?”
他的伞“当啷”落地,露出额角的薄汗——原来这一世,他也带着记忆重生,却仍要把我推进那座熔炉。
深夜,我在他暂住的厢房找到半卷竹简。
泛黄的绢帛上,是他工整的小楷:“夷光今日学步摔破膝,血珠溅在我袖口,竟比越剑的朱砂更艳。”
“夷光偷藏家乡的糯米糕,被我发现时像受惊的小兽,却把最甜的那块塞给我。”
每一句都像刀,剜开前世他冷硬的面具,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愧疚。
卯时的雷雨比记忆中更烈。
我站在老槐树下,看他浑身湿透地奔来,手中攥着那枚沉在溪底的玉佩。
他单膝跪地时,泥水浸透的衣摆贴着小腿,露出与前世相同的旧伤——那是当年为给我采药,在越山摔的。
“十五岁初见,你辫梢滴着水,像只被雨打湿的雏燕。”他的声音混着雨声,“我明知该选更狠的心机女,却偏要赌这双眼里的光,能烧穿吴王的甲胄。”
伞骨在风中摇晃,露出他眼底的红血丝,“可我赌输了,输在你烧穿他甲胄时,也烧穿了我心里的壁垒。”
我摸向他手腕的朱砂痣,前世我用胭脂点的,今生却还在。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心跳比战鼓更乱:“在吴宫看见你为夫差描眉,我躲在巷口吐到呕血,却还要笑着对文种说‘美人计成矣’。”
雨点砸在伞面上,他的泪混在雨里,“你可知,你每对他笑一次,我便在竹简上刻一道痕,如今整面墙都是你的笑,却没一道是真的。”
母亲的扫帚声近了,我突然抽出被他握红的手:“若再让我看见你写那些字句,”指腹划过他掌心的薄茧,“便把你和这玉佩一起沉进浣纱溪——就像你前世对我做的那样。”
他抬头望我,眼中映着我决绝的脸,却不知我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那半卷写满他心事的竹简。
越都城的城门在暮色中打开时,他忽然轻声说:“这次的教习坊,我让人在墙角种了苎萝村的木槿。”
我望着他青竹伞上的水痕,想起前世他说“等复国后”,却终是没等到。
如今他眼底的光,不再是算计的火,而是将熄的烛,可我知道,这烛火下藏着的,仍是越国的千万兵戈。
“范蠡,”我忽然停住脚步,“你可敢教我越女剑?”
他怔住,看我从袖中抽出那把前世他送的、刻着“夷光”二字的银簪,“不是舞给吴王看的柔术,是能割喉的剑——割那些想把我当棋子的人的喉。”
他伸手接过银簪,指尖擦过刻痕:“明日便请越女剑的传人来。”
伞柄在掌心转了半圈,露出内侧的细字——是我前世在吴宫写的《采莲曲》残句,“只是你若嫌累……”
“我不累。”我打断他,望着城墙上勾践的旌旗,“在吴宫的每一夜,我都在枕下藏着碎玉片,想着若有一日能回到越国,便用这玉片割开所有说‘家国为重’的人的喉咙。”
转身时,听见他的伞骨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极了前世我心碎的声响。
这一夜,我摸着枕边的竹简入睡,指尖划过他写的“夷光怕雷,需燃三盏灯”。
窗外雷雨交加,却没人为我掌灯。
我知道,这一世的劫,不是成为西施,而是明知他手中握着刀,却仍要盯着他眼中的光,一步步走进那座焚心的熔炉——就像他当年盯着我眼中的光,把我推进吴宫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