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上的霜比鸿门更重,刘邦的中军帐外,九面赤色战旗在风中裂响,旗角绣着的不是龙纹,而是首尾相衔的鼠形——这是我当年在《仓颉篇》里创的\"律\"字变形。
帐前卫士的甲胄上,别着赵高余党惯用的鼠形玉佩,却在看见我腰间尚方剑时,齐齐跪下。
\"李丞相肯来,诚如当年子房所言。\"刘邦掀开帐帘,手中捧着的竟是始皇帝的传国玉玺,螭纽上的血痕新鲜如昨,\"听说您在咸阳铸了十二铜人,每尊都刻着'鼠不入笼,法不脱石'?\"
他盯着玉玺上的\"受命于天\"四字,指腹触到边缘缺口——那是胡亥用鼠形玉饰砸的。
帐内炭火正旺,烤着案上两卷竹简:一卷是我的《秦律》修订本,另一卷,是赵高临终前的《鼠笼论》,\"以鼠治鼠,以笼困笼\"八字被朱砂圈红。
\"沛公可知,\"我摸向袖中始皇帝的遗诏残页,残页背面的鼠形暗纹在火光下显形,\"陛下临终前,曾在玉符刻了句话:'笼中鼠互噬之日,便是笼破之时。'\"
刘邦的目光骤然锐利,他身后的张良放下《太公兵法》,眼中闪过与当年在博浪沙刺秦时相同的精光。
案上铜灯爆响,灯花落在《鼠笼论》上,\"以术驭法\"四字被烧出焦洞,像极了胡亥棺椁上的鼠咬痕迹。
\"先生当年在咸阳宫,\"刘邦忽然起身,指腹摩挲着玉玺螭纽,\"教胡亥写'朕'字时,故意把月部写成鼠形,是不是早知道,这天下终究是鼠辈的天下?\"
我喉间泛起苦意,想起胡亥登基后总把\"朕\"写成鼠形,原来不是他笨拙,是我刻意留的破绽。
\"沛公看错了,\"我展开《秦律》修订本,\"李某教的不是鼠形,是'笼'形,月部的勾折,是铁栏的弧度。\"
张良忽然插话:\"闻丞相在廷尉府刻'护粮律',凡盗粟者断指,却允百姓藏粟于冢,何也?\"
\"冢中粟,是留给后世的种。\"我望向帐外的霸上军,他们衣甲上的补丁与当年郡府小吏相似,\"就像始皇帝埋在骊山的典籍,刘邦的约法三章,都是破笼的种子。\"
刘邦大笑,声如滚雷震得炭火四溅:\"好个破笼的种子!先生可愿助我,让这大秦的铁笼,变成天下人的粮仓?\"
他忽然压低声音,\"子婴已降,蒙恬在巨鹿战死,扶苏陛下……怕是守不住函谷关了。\"
指尖在遗诏残页上掐出血痕,蒙恬的死讯终究传来,就像上一世他吞药前派人送我的那截断剑。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是咸阳来的急使,捧着的玉匣里,装着扶苏的鹿卢剑,剑穗上的玉蝉全碎了。
\"陛下……陛下在函谷关自刎。\"急使的泪砸在剑鞘上,\"临终前说,让丞相护着子婴,把《秦律》传给……\"
话未说完,刘邦已接过鹿卢剑,剑柄在他掌心转了个花,像极了当年项羽舞剑的模样。
\"先生,\"他的目光扫过我腰间玉符,\"天下苦秦久矣,可您的铁笼,终究困不住想做仓鼠的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韩信,是英布,是所有在秦律铁栏外窥伺的鼠辈。
摸出始皇帝的尚方剑,剑鞘上的\"天下一统\"已被霜雪磨得模糊,却在此时,帐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沛公入城\",惊起寒鸦掠过血色残阳。
\"李某只有一个条件。\"我将《秦律》竹简按在案上,\"保留'护粮律'与'止战律',其余条目,可随沛公心意改。\"
刘邦的手指划过\"止战律\"的朱砂批注,那是始皇帝临终前加的:\"鼠斗于仓,粟亡于野\"。
他忽然抬头,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清明:\"先生可知,当年在沛县,我看见百姓把《仓颉篇》垫茅厕,却独独把'法'字剪下来贴门楣?\"
张良适时捧来酒盏,青铜酒樽上刻着的,正是我在陈仓粮库见过的鼠形铁笼。
酒液入喉如刀,比韩非的毒酒更烈,却让我看清了刘邦眼中的狡黠——他不是要破笼,是要借我的铁栏,筑他的新笼。
\"子婴在咸阳等我。\"我起身时,尚方剑\"当啷\"落地,剑穗上的残蝉滚到刘邦脚边,\"沛公若要称帝,这剑可作祭天礼器;若要护民,这《秦律》可作护仓铁栏。\"
离开霸帐时,暮色已合。
霸上的军卒正在焚烧秦旗,赤焰中我看见无数鼠形飞舞,像极了当年沙丘之夜的烛影。
始皇帝的遗诏残页在风中飘落,\"戒之戒之\"的朱砂字,渐渐被夜色吞没,却在我掌心,留下永远的血印。
回到咸阳那日,子婴已在轵道旁设降坛,他穿的不是秦王冕服,而是始皇帝亲赐的麦穗纹中衣,腰间挂着的,是我给李由的鹿卢剑仿制品。
\"爷爷,\"他的泪落在我的手背上,\"他们说,要烧了廷尉府的《秦律》竹简……\"
\"烧不了的。\"我摸着他稚嫩的脸,想起李由最后一次叫我\"父亲\"时的模样,\"李某早把律法刻在咸阳城的砖上,刻在每个百姓的心里。\"
廷尉府果然火光冲天,赵高余党的《鼠笼论》在火中卷曲,却露出底下的《秦律》刻痕。蒙恬的副将王离跪在废墟前,手中捧着的,是我当年在陈仓粮库画的铁笼图纸,边角还留着李由的血手印。
\"丞相,\"王离的声音混着烟尘,\"项籍的军队已到戏水,说要屠咸阳……\"
\"让他们屠吧。\"我望向始皇帝的陵寝,那里藏着天下典籍的副本,藏着十二铜人的模具,藏着我用两世血写的《鼠笼志》,\"只要铁栏的图纸还在,仓鼠的子孙,终会懂得用律法筑笼,而不是用鲜血填粟。\"
子夜,刘邦的使节到,送来了一袭楚制深衣,衣摆绣着的,是我教胡亥写的鼠形\"朕\"字。
使节附耳低语:\"沛公说,明日入城,要拜丞相为……鼠笼令。\"
我笑了,笑声惊起檐角寒鸦。深衣下的麻鞋硌着脚底,是母亲当年缝的,鞋跟的玉蝉纹早已磨平,却像刻进了骨头。
想起上一世腰斩前看见的仓鼠,想起这一世焊了一半的铁笼,忽然明白,人间的鼠笼,从来不是一人一世能焊完的,总需要前赴后继的鼠,用爪血当焊料,用骨血做铁栏。
项籍的火光映红咸阳宫时,我带着子婴走进廷尉府的地窖,那里藏着始皇帝的遗诏真迹,藏着韩非未烧完的《五蠹》,藏着李由的断剑、蒙恬的头盔、胡亥的血衣。
\"记住,\"我将尚方剑塞进子婴手中,\"律法不是笼,是让笼不塌的柱,是让鼠不咬的粮。\"
地面传来剧烈震动,是项羽的军队在砸十二铜人。
子婴忽然抬头,眼中映着地窖石壁的鼠形刻纹:\"爷爷,您说下辈子,我们还做焊笼的鼠吗?\"
摸着他被火光染红的头发,想起李由三岁时问我的话。
地面的震动更烈,铜人倒塌的巨响中,我听见自己说:\"不,下辈子,我们要做播粟的人,让每个鼠笼里,都长着吃不完的粟米,这样,它们就不会再互相啃咬了。\"
话音未落,地窖顶的土簌簌而落,一粒粟米从砖缝掉下,滚到我脚边,像极了三十七年前上蔡粮仓的那粒。
我弯腰捡起,粟米在掌心发着微光,就像人间鼠笼的裂缝里,透出的第一丝天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