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开得比前世更冷,沈砚之跪在青石巷口,手中捧着的不是鲜花,是他连夜拓的《金石录》残页——那是前世被金兵烧毁的、明诚临终前未说完的半篇跋文。
他的指尖缠着纱布,血渍浸透纸背,在“易安”二字上洇成红梅。
“清照可记得,你说‘金石易朽,词魂不灭’?”
他抬头望我,眼中映着我鬓边新添的白发,“砚之不才,愿以残碑为聘,护你词稿周全。纵战火焚身,亦不教片言只字沦于尘土。”
说着,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纹着的、我前世在狱墙刻的《声声慢》——每个字都渗着血,像长在他骨血里的,我的词。
喉间突然泛起酸意,我想起前世在狱中,用指甲刻在绢帕上的《声声慢》,后来被他寻到,随他入葬。
此刻他递来的残页上,“易安”二字的笔画里,混着他的血与我的泪,竟比明诚当年的墨,更像一场永不褪色的誓言。
“沈郎可知,逆天命者必遭天妒?”
我接过残页,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那是日日为我磨墨、为我拓碑的印记。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雪更清:“天妒又如何?我已等了三辈子,等你从明诚的金石梦里醒来,等你看见,这世间还有人,愿用三生骨血,换你一句‘值得’。”
巷口的梅树落着残雪,他说起第一世做书童时,躲在屏风后看我写词,每漏写一个字,就偷偷补在宣纸条上,攒了满满一箱;第二世做拓碑人,在金兵焚城前,将我的词稿刻在二十座山的崖壁上,自己却被打断右手;这一世,从相国寺初见,就带着前两世的记忆,揣着碎玉,寻我于茫茫人间。
“你看。”他取出个檀木匣,里面装着我每一世的碎片:第一世的《漱玉词》残页、第二世的血拓碑片、今生的《金石录后序》补注。
最底层,是块刻着“易安”的木牌,用的是他第一世替我挡刀时,断刀上的铁——原来,他早把自己,炼成了护我的甲,刻成了守我的碑。
我忽然想起明诚,他的“勿负金石”是自私的痴,而沈砚之的“勿负词魂”,是无私的劫。
指尖抚过他心口的《声声慢》,墨迹未干,混着血珠,像极了当年我在狱墙刻字时,指甲缝里渗的血。
“好,”我说,“这一世,我与你,以血为墨,以魂为碑,永不相负。”
他替我戴上用残砚磨的玉簪,簪头的“漱玉”二字,是他用牙齿咬着刻刀,在狱中刻了三天三夜。
“以后我替你磨墨,”他握住我写词的手,“你只消写,剩下的,我来守。”
巷口传来马蹄声,他将檀木匣塞进我怀里,自己挡在我身前——那姿势,像极了每一世金兵来临时,他替我遮刀的模样。
梅香混着血腥气漫来,他忽然从袖中掏出片青铜残片,上面刻着我今生写的“寻寻觅觅”。
“这是用明诚的弃城令牌熔的,”他说,“让你的词,镇着他的悔。”
话音未落,金兵已至,他转身迎敌前,最后一句是:“清照,你的词,比我的命,重。”
血溅在《金石录》残页上,晕开的“易安”二字,像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我忽然懂了,这世间最真的温柔,不是袖口擦墨的刹那,是有人愿用三生三世,把你的每个字,都刻进骨血,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护你词魂,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