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济群迟迟未归。
紧接着电报来了:母病故,晚归一周。
齐霁心里咯噔一下。
王秀娥自小就怕这个婆婆,她被婆婆教导着做饭、洗衣、操持家务甚至种地,每天没有一刻清闲,但凡出一点差错,就要被抽小腿,或者不许吃饭。
有时丁济群会替她说话,也让她免了不少打。
直到大了,所有家事都拿得出手了,才不再挨打挨饿。
公公算是个文弱书生,除了下棋看书,万事不管。家里的一切人、事都是婆婆管辖,她有些霸道,什么都管,什么都要听她的。除了当兵的丁济群。
丁济群十五六岁起,就对童养媳非常抵触了,他想找个有文化,能有共同语言的漂亮媳妇,可母亲不许,说王秀娥身体好,生出来的孙子肯定结实,绝对不会夭折。
丁济群多次反抗,建议母亲将王秀娥认做女儿,将她嫁出去,但无果,十八岁那年,在母亲绝食相逼之下,他无奈成亲了。
但,婚后不久,他留下一封信,就偷偷跟着打鬼子的部队走了。
丁母哭得昏天黑地,她认为在这个鬼子横行的世道,自己的长子大半是要做炮灰,无法生还了。
她唯一的寄托就是王秀娥,天天追问她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吃酸,天可怜见,丁济群根本就不碰她,她拿什么怀孕?
不可避免的,王秀娥被骂了几年不下蛋的母鸡,直到丁济群部队偶然经过老家,他激动回家给爹娘磕头,却被母亲押着圆了房,大概是也考虑自己可能哪天死在战场,丁济群屈服了。
1947年,王秀娥生了健健康康的大样,才得到婆婆的笑脸,丁父给长孙取名丁庚军。
建国后,丁济群的小弟也娶了媳妇,王秀娥就此轻松了不少。
小弟很得婆婆的宠,所以小妯娌也就很辛苦,两人笑闹要被骂,吵架也要被骂,当然被骂的都是妯娌,小叔子从来就没错过。
王秀娥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随军,这样不仅能做城市人,还能跟婆婆分开单过,再不用受管束。
可惜刚刚离开老家来到青岛的王秀娥,只做了半天城市人,就不知魂归何处了。
齐霁上街买了一尺黑布,裁成长条,有裁了红布条缝在上头,用别针分别别在三个孩子的右臂上,大样对农村生活有些记忆,知道这是家中有人去世才戴的东西,惊慌地问,“娘,咋了,这是给谁戴孝?”
“你们的奶奶去世了。”齐霁也在右臂戴了黑箍。
大样哇地哭出来,二样三样也跟着哭,娘四个抱做一团。
直到十天后,丁济群才一脸疲惫地回来了,他看到老婆孩子右臂上的黑箍,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将手里的提包一松,蹲下去抱住头,“娘走了,我没有娘了。”
晚上,躺在床上,夫妻两人没有惯例地聊天,都沉默着。
齐霁以为他大概睡着了,却听他叹息一声,“我是个不孝的,作为家里的老大,却一直在外头跑,让娘为我操碎了心。
好容易安定了,都没想着接俺娘来青岛住住,她都起不了炕了,也不许老三给我打电报,就怕耽误我工作,要不是你催着我回家送粮食,我连俺娘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俺娘见到我回家,笑得脸上放着光,吃了一碗大米粥,拿着咱们的全家福看了又看,听说你在城里工作了,夸你有出息,给丁家人长脸了。
村里没了老多人,都是老人,我回去第五天,娘就走了,硬挺了五天,她舍不得走啊。
爹一下就垮了,坐在院子里抽烟,也不说话,我求他跟我来青岛住,他不来,说农村人过不了城市日子,他要跟老三过,说二妹嫁在村里,天天能去看他,老三家的对他也中,就不到青岛给咱们添乱了。”
丁济群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老以为爹娘还能活很久很久,娘那么厉害,她蹦高跟人吵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才刚过了五十岁啊!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想对爹尽孝,可,可他也不给我机会......”
说到这里,丁济群已经哭出了声音,齐霁轻轻搂着他,捋着他的脊背。
这一晚,丁济群哭湿了枕头,哭湿了齐霁的背心,久久无法走出悲伤。
***
再苦再难的日子,终会过去。
时间终于来到了1962年,粮食危机度过,人口出生率暴增。
要不说,人啊,吃饱了就这点心思!齐霁嘟囔着。
闲了三年的齐霁,面对骤然忙碌的产科工作,十分的不适应。
新来的产科主任脾气有点怪,总是对齐霁挑毛拣刺,这让齐霁更加的不适应。前世的白月光,今世的秦明月,两位主任都对她赏识有加,偏爱有加,冷不丁面对一个看不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是真的是痛苦不堪,上班如上刑。
秦明月是年初调到京城的,听说是某个大国医级别的泰斗很赏识她,特意将她调到身边教导,临走,她将一个日记本送给齐霁做临别礼物,扉页写着:赠给王秀娥同志,愿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秦明月 1962年1月18日。
字体龙飞凤舞,像是男人的笔触。
再翻开看里面,好家伙,密密麻麻的文字,居然是秦明月的行医笔记!
齐霁顿觉自己手织的那件毛衣有些拿不出手了,秦明月笑,“之所以送你笔记,是因为你平时给我很多启发,这次要不送你些真材实料的东西,这辈子我都会觉得亏欠。”
齐霁喃喃说,“可是太珍贵了,我受之有愧啊。”齐霁也是不愿欠人人情的。
“没关系,你脑子活,以后要有了新想法,随时写信给我就行了。”
“好。......那你到了京城,可要处处小心,说话行事一定要低调,你说你那么优秀,很容易被人嫉妒的,记住啊,不要出风头!”齐霁是真的为她担心。
秦明月大笑,“行了行了,还唠叨上我了,管好你自己得了!”
她眨巴几下眼睛,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快步走了,齐霁严重怀疑她眼角发红,分明是担心眼泪掉下来。
医院不光是工作忙了,形势也严峻起来了。
看看,稍稍吃饱了几天,又来了。
齐霁有天下班路上,遇到了安泰,他一身洗的发白的衣服,袖口还补了个显眼的补丁,正在路边等公交车,齐霁见到他,下了自行车,“安同志,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自从安杰家搬走,这几年,她都没见过安泰一家人。
看到齐霁,安泰习惯性地先塌下背去,“王同志好,下班回家啊,我女儿感冒了,我到医院抓点药。”说完他拍了一下裤子口袋。
安泰瘦了不少,但人看着还挺精神,应该是没受太大影响,他们夫妻两个,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